一双布鞋
来源:中创文网
作者:胡长河
时间:2022-01-20
在我家的鞋柜里,摆放着多双款式各异的皮鞋、运动鞋。这些鞋,论样式,有的底厚帮软,极富弹力,适宜于登高和远足;有的做工考究,设计美观,穿于正式场合大方而得体。论色泽,或浅绛或纯黑,有棕红有淡黄。平时穿起来特别舒适让人喜爱!然而,让我永远心心念念、至今珍蔵于箱底的,却是母亲亲手缝纳的那双布鞋。
母亲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的一个知识分子之家。外祖父虽然也曾任过旧社会诸如乡长保长之类的低级官职,而因其饱读经史,善写文章,犹以一手笔精墨妙、纯正雅致的蝇头小楷而名噪一时,以致官声早已湮没于文名。我的姥姥则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她的祖上为康乾名臣、官至户部兵部侍郎、被康熙帝嘉许为“真苦心读书人”的胡煦的近族一脉,姥姥的太爷和爷爷等多人均曾在官府做事。因这种家世和血缘的传承,加上自幼耳濡目染和私塾习读,母亲自然比一般人家的女子更加聪颖和明慧。母亲所处那个时代,农村识文断字的女性极为少有,而她不仅可以吟诵文辞,而且偶尔还能写出一行行工整的毛笔字,画出一幅幅鱼虫花鸟画。虽然,因为时代的原因,这种特有的血脉传承和文化滋养,最终未能使母亲成为标准的知识女性,从而过上优雅而精致的生活,却让其在德操修养、性格塑造上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她保持一生的沉静与坚韧、善良与宽容等优秀品格都无不源出于此,受益于此。同时,她精妙而娴熟、被传统教化所推崇的“女红”才艺,似乎也是她内秀和清雅潜质的一种外在体现。
小时候,在我的记忆里,日子虽不富足却平淡祥和。每到过年时,母亲总会微笑着把一双白鞋底、黑卡几或灯芯绒鞋面的布鞋,轻轻放在我的手上,并细声说:“穿上试试,看可脚不?”此时的我,连忙用清水洗净脚上的污渍,小心穿了,又再三低头细看,紧实的鞋帮,绵厚的鞋底,细密的针脚,让人感到少有的舒适、惬意,温暖和幸福也瞬时自双脚溢满全身!
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里境况每况愈下,经济的拮据和因富农成分而造成的政治困顿,使家庭面临难以承受的双重重负!父亲年轻时本为一介书生,解放前后从教数年,却终因多种原因丢了工作,返乡后自因不精于稼穑而吃尽苦头。我们姊妹七人,大姐已出嫁多年,剩下除大哥可以耕田耙地砍柴挑草外,我们姊妹五个,稍大的刚在启蒙念书,小些的尚需人照看,自然都属于“吃闲饭”之人。在靠下苦力“挣工分”吃饭的年月,我们这种“干活人少吃饭人多”的家庭,每到青黄不接之时,不向亲友赊粮借米,就会有断炊之虞。在连吃口饱饭都难的日子里,指望一家老小能有像样的鞋帽和衣服可穿,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因此,每每见到别人家的孩子穿了从商店购回的样式好看的新衣新鞋,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上几眼,然后默默地走开。
但是,生活的重负,日子的艰辛,并没有把母亲单薄的肩背压弯,也无法让她坚毅的心性屈服,相反总会在我们无助和绝望之时,用她清瘦而灵巧的手,给全家人带来一丝温暖和些许慰籍!就像屋后那棵苦棟,历尽霜雪伤痕斑剥,却总会在寒风苦雨中,强撑起片片遮盖,让树下的小草得以存活与歇憩。
在后来的日子里,记不清多少个夜晚,每当我从梦中睡醒,总会听到“叽支叽支”的声音单调而重复地传响。一台老旧的木织机上,母亲瘦削的手臂,在暗淡摇曵的煤油灯光里左右挥动;一枚光滑铮亮的橄榄型织梭,随着母亲双手不停地一抛一接,来回穿行于两排绵密而紧绷的白线之间。那身姿和着那声音,好似一个老掉牙的老人哼着古老的歌谣,而母亲正专注地为其打着节拍。我知道,快过年了,这是母亲在为我们能穿上一双像样的新鞋作准备。果然,几天以后,母亲便把她织就的白布用蓝布巾一裹,去到集上卖了,换回一卷做鞋面的黑色灯芯绒。在家里分文无有的情况下,母亲以织布换钱再买新布的方式,完成了制做新鞋最紧要的一步。接下来,选一个阳光充足的正午,母亲会在门前支起约一米见方的小木板,先将平日攒下的碎布片、麻织物、粗黄纸交织叠铺其上,再以碎米熬成稀汤在上面分层刷抹。待晒上两日,木板上便出现一张绵厚而硬实的“壳”状布板,这便是做鞋底用的上好材料。随后,一把剪刀在母亲指间咔嚓作响,剪鞋样,削鞋底,缝鞋面多道工序很快完成。其中最关键也最见母亲针线工夫的,当数纳鞋底。我至今清楚记得母亲在屋檐暖日下缝做鞋底的身形——她手戴“顶指”,一根长而结实的粗线在大号衣针的穿下,扯拉出时短时长的弧线,时而在眼前舞动,时而于怀间飘忽,间或母亲还以针脚在额头上划拉一下……映着暖日,这场景温暖而宁静。
那时农村流行一句俗语:“大人望种田,孩伢望过年”,意思是大人想着把田地种好有个好收成,日子不再紧巴,小孩盼着过年有点好吃好穿的。而在我家,每当母亲年三十早上,亲手将一双双崭新的布鞋递给我们时,我就感到自己无比快乐,当脚穿新鞋引来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时,滿满的幸福和小小的骄傲就包围了我。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儿多母苦,物稀自珍。随着日渐长大,我更加知道和体谅母亲劳作的艰辛,也愈发加深我对她所做布鞋的喜爱和珍惜!由这种感知而产生的行为,有时已达到常人不可理解的地步。记得上初中时,我家距学校十八华里,其间有一条大约三里多远、罕无人迹、名为“董破寨”的山谷,一条弯窄的羊肠小路宛如游蛇穿行于山下,自山腰滚落的碎石铺满路面。每当十多岁的我独自一人走到这里,心里就十分害怕,但忘不了把布鞋脱下拿在手上,光脚踏在碎石上。当尖利的石子刺痛脚底时,我想:“脚板破了很快会再长好,鞋磨破了再到哪里去弄呢?”。高中时周末回家砍柴,我也会把鞋留在家里赤脚上山,脚底往往会被柴草、树钉划破刺伤。至今留在我左脚板上的一个窝状疤痕,就是一次脚底扎伤、感染化肿所致。还有一次,我于风雪交加的夜晚从十余里外亲戚家回来,及至家门口,发现包里母亲新做的布鞋少了一只,我毫不犹豫地原路返回,几乎是一步一低头地沿途找寻,终于在离家三四里远的一片树林里将掉落的那只鞋找了回来。当雪花满身的我再回到家时,邻居的鸡已在争着为天亮打鸣。
日月轮回,时光荏冉,人生之路在我穿着布鞋的足下缓缓拉长。我由小学、初中、高中毕业,到参加文革后首届高招考入师范;由中学教师到改行从政、任县乡科级干部,再到参加全市处级干部公选,先后在平桥区政府、区委、市委党校任职。人生轨迹和角色的演进与变换,自然会带来生活境况的改善与生活习惯的改变。但是,几十年如一日,对母亲所做的布鞋的珍爱却与日俱增,丝毫未减。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走过人生四季,穿越风霜雨雪,我才能从更深意涵上理解母亲手中那双布鞋的意义——一针针,她缝补的是生活的酸甜苦辣;一线线连缀的是对儿女的疼爱和牵挂!如今,在新衣盈架、新鞋满柜的情况下,我曾多少次暗想,母亲若能为我再做一双新鞋多好!因为我相信,穿着母亲的布鞋,我既可以平实坚定地走过往日的坎坷,也能够坦然淡定地走过未来余生!然而,时光不老而岁月无情,昏花的眼神和渐衰的体力,已使母亲不能再为我们亲手做鞋了!相反,姊妹妯娌们逢年过节都少不了给她添置一双双新颖而适脚的皮鞋布鞋,每每这时,她就又高兴又感叹:“老了,没用了!还尽要你们花钱”!我听到这样的话,看着她满头的白发和日渐佝偻的腰身,心里难免泛出阵阵酸楚。
母亲随我们一起居住的这些年,与她同村同年岁的老姊妹们相比,应该是幸福得多。新衣新鞋旧的未去新的已添,喜欢吃的东西也是随吃随买,想去的地方我们也带她去转转走走。亲友们都说她年轻受苦老来得福。但我知道,因性格差异和处事方式不同,后辈们侍奉她也并非处处周全事事尽心,偶尔甚至有让她生气和伤心的时候,只不过为让我们开心,她尽量隐忍、不加计较罢了。而我想,无论如何,只要母亲健康地活着,和我们一起过着这平淡祥和的日子,那就是我们最大的快乐,无上的福报!然而,天意难违,祸从天降!去年五月的一次摔倒致使她长眠不醒,生命嘎然而止于八十九岁的夏天!在猝不及防中,我们母子相依的期盼和热望顷间化为泡影!
人生仿如苦旅,亲友亦似旅伴。启程上路时相偕相伴者众,而渐行渐远时相扶相依者寡!走着走着就散了,那是情缘己尽不再相忆;交着交着就淡了,那是心存各异不再相惜。然而,母亲与儿女的情缘,怎能因生死离隔而生疏,由阴阳相违而淡远!我相信,这由天道与人伦赐予的人间最伟大最高尚的情感,会与时光共存,与天地同在,愈久愈浓,以致永恒!
在今年那个没有母亲的母亲节,我独自躲进卧室嘤嘤而泣!随后我去到她墓前燃送纸钱,袅袅青烟中,我为她撰书的碑联——“良操传乡梓,懿德耀子孙”依然十分醒目。我知道,它刻于墓碑上,更刻在我心里!
——写在母亲辞世一年又七月,2021年腊月18日
责任编辑:张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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