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下的二叔
我坐在二叔家门前等他。
夏日午后的阳光,落在园子的紫薇里,浅紫,深红,淡白,皆明亮而透彻。墙头一棵合欢树,茂密的枝叶里,开满了花,风吹过,如舞女轻摇着的穗扇,流淌着无尽的妙曼、深情。龙爪槐的花,因了昨天的暴雨,一小朵,一小朵,散落于地,柔柔地,黄绿色。
在这片黄绿色里,一个人正缓慢地挪动着。二叔!我迎了上去。“你咋来了?”二叔努力抬起头,那与地面几乎平行的上身,稍稍直了直。“昨天,您怎能冒着那么大雨,送钱给我?”我扶着二叔走进屋里。
几天前,回娘家,看见二叔养了几只鹅,便要了一只,叮嘱母亲给钱二叔。哪知他竟然冒着暴雨,骑着三轮车,赶了10多里路到我学校,只为把钱还我。“你是我侄女,又是名人了,怎能收你的钱。不送给你,我实在难以安心。”笑容在二叔瘪瘪的嘴角边上扬。
我望着窗外,想像着一个80多岁的老人,在风雨中飘摇的样子。只为了还钱给他的侄女,甚至一刻都不能等待。
“您感冒好点没有?这是去哪里了?”听父亲说,二叔淋了雨,感冒了,我觉得自己必须来看看他。
“我去墓地了,为自己选了个好地点。侄女,你不知道,那个地方真不错,正好是我种了一辈子的地,就在那棵大合欢树下。”二叔那浑浊的眼神里,竟透出一份光亮。这份光亮,穿透时空,照见了二叔那坎坷的人生。
二叔18岁外出当兵,退伍回来,并未能谋得好职业,便在家种田。成家之后,生育四个儿子。只能靠几亩薄田艰难度日。就在他准备另谋出路之时,二婶身患疾病,在那极其困窘的日子里,二婶终是撒手西去,留给二叔四个未成年的儿子。我那时还小,却清晰地记得,二叔葬完二婶,便在田头栽下了那棵合欢树,他那凄绝的哭声,在暮色笼罩的旷野久久回荡。
孑然一身的二叔,历尽艰辛,好不容易把四个儿子拉扯大。我的四个堂哥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家庭。我以为,饱经风霜的二叔,终于可以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了。就在他准备松口气的时候,我的二堂哥开车翻进河里,打捞上来时,气息全无。那时,我刚上师范,赶回家时,只见二叔抱着堂哥的身子,老泪纵横。葬完堂哥,二叔又坐在那棵合欢树下。老了的二叔,老了的合欢树,在暮色笼罩的田野里,寂然无声。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二叔尝尽人生之苦痛。
二哥去世后,二嫂不久改嫁,丢给二叔一个孙子,一个孙女。老了的二叔,如一棵倔强的合欢树,不甘地伸出那盘曲的枝干。他开了个商店,又承包了些田,养了鸡、鹅、鸭。所挣的钱,都用于培养孙子孙女。如今,他们都已大学毕业工作了。 而二叔也真正的老了。
腰弯成90度的二叔,开始规划着自己的归宿。他找造墓的人,要人家用上好的材质;他带风水大师到那棵合欢树下,问那块地是否适合做他的墓地;他要求大哥等他过世后,让他与二婶合葬;他对我说,他一生没有女儿,要我如女儿般地送他。
我低头,逼回了欲滴的泪。
在二叔眼里,我走出农门,做了老师,又出了书,那就是个挺有学问的人了。与人交谈,他总说我那侄女如何如何。可他不知道,我曾因为他的弯腰驼背而极少正眼瞧过他;他不会知道,当他对我叙说他的种种不如意的时候,我都没有认真听过;他也不会知道,我给父母买礼物时,总是想不起来给他带一份;他不会知道,我给他买鹅的钱,除了有种怜悯,还有种不差钱的自得,而完全忘记了他是我的亲二叔。
“你是我的侄女,我怎能收你的钱。”
是二叔唤回了我那越来越淡漠的亲情之爱;是二叔用他一生的艰辛磨难告诉我,责任与担当,应该超越个人的痛苦;是二叔直面死亡的那份豁达,让我不再沉溺纠缠于是非恩怨中;是二叔的一切,让我懂得珍惜。
我走出屋外。门前的紫薇依然开得热闹,合欢花依然妙曼,高远辽阔的天空下,是绿意盎然的田野。
作者简介:
高东芹,《中国校园文学》签约作家,《语文报》专栏作家,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盐城市教坛新秀,盐城市作协会员,县湖海艺文社社务指导。《当代作文》特约编辑,校“雨荷”文学社创始人、首席指导老师、校刊总编。在《中国校园文学》《散文百家》《教师博览》《江西教育》《语文天地》《中学语文教学参考》《金色时代》《写作》《语文报》《妇女之友》《金陵晚报》《雨花文艺》《莫愁小作家》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出版散文集《我在春光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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