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孤独

这天气，终究是一天一天的凉了下来。

早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我已经小心翼翼地在山路上了。木屐还粘着带有枯叶的泥土，一路细碎。长满青苔的石板不经意挪过一只蜗牛，满山的蝉鸣消逝在雨中，恍恍惚惚有那么一两声鸟，拖长了调子，寂寂地沙哑着，荒芜又萧瑟。

当身后来的一阵风穿过林间时，那些低垂着的情感仿佛一下子褪去。天地晦明之间，远方的黑暗逐渐被晕染。烟雨白蒙蒙的罩下来，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像是天边滴翠顺着一味线铺开，悠悠闲闲攀上了大地，渗入土壤，绿绒绒的，长出了无数。

那是非常温暖的孤独。

怎么说呢。

就那么轻轻巧巧的一个人，在那里安居了下来。山间啊，多得是众生平等，郁郁葱葱。自绿色繁衍出的生命互不打扰，没有人关心你是谁，来自哪里，又要去往哪里。草就那么长，没谁管它是会长成花还是更大的草；花也就那么长，没谁管它会开成什么样的花。自由地，肆意地，野性地。我端稳了壶，想起林语堂先生：“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当然热闹，可都和你无关，这就叫孤独。”但是啊，孤独的人，最容易满足。无论是远处夕阳朦朦的光，还是已经沉下去的云，你若来过山间，便会知道从不远处，乡间人家升起来的烟火。滋滋作响的糍粑，噗噜噜冒泡的米粥，掀开缸夹出的酸菜。那些你不曾参与过，作为过路人而看到的世界，尤为温暖。

饮茶吧。一个人。

田野间，高山上，陶杯玉盏。山温水软。

“阳春召我以烟景。”

那是几千年来，一脉相承下来的，我们的气韵。

微黄的汤水，蒸腾起苦涩的水汽。“山间苦竹与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 ”苦竹的笋子尚未长成，茗也不算佳茗，不过睡了那么久，那个人应该不会介意。平旦的时间，他许是早已醒了，等得有些不耐。我记得他从前早食爱吃一样莲藕糯米糕，还必须得戳上四点红蕊，就算是茶点吧，讲究的很。再不济就是一样油酥，要是莲蓉蛋黄馅。谁知早了时辰，店面关着，便着急忙慌的回家取了红豆糕。

天光起，端的是一副矜持貌，亮了山路。

看见小亭子了。

应是前路颠簸了些，茶在壶中晃晃荡荡，溢出些熟板栗的甜香，勾人呢。我笑，停在台阶前，放了贡品，又是掬一捧茶洒下，烫的手心殷红。

你说，山水一程，梧桐三更。多得是满足期待。我斜斜地靠着你的碑，歇了下来。远远看到村里的房子已经飘起了早食的炊烟，染了太阳的颜色，微微有些黄昏的气氛。

还有稻草的味道。刻在血脉里。

一脉相承。

我们的诗人，是不懂什么是孤独的。他们总是耐不住脚，待不住家的。当一家的柴米油盐难以拘束住他的时候，他们就会选择独自出行。在熹微晨光，或是朝晖满地的时候去看。看那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看那里的人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内心慢慢的，那温柔啊，就攀上了心头。想起家里，等着自己的人，端出一盘配茶下酒的小点心来。天黄了的话，便懒懒散散地倚在门框，眯了眼看那被夕阳晒得乱飞的浮尘。

家就在身后。

所以不管你身在何处，家的味道都融入了影子，可以几千年不褪色。即使风尘仆仆半生，灵魂已依然有着落。

我们，也慢慢地将诗人的日子，一丝一缕，都揉进了骨子里。从此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诗书在心，美人不败。

之前泼的半盏茶融进了土地，参和着棕色，氲氤而上。

那可是，日月悠长，山河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