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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更是一种创作态度

来源:中国创新文学网 作者:李一鸣 时间:2018-09-27

当我们谈到现实主义时,对它往往有几个维度的理解。一是作为一种文学流派、文学思潮,现实主义发生在西方十八世纪末期到十九世纪末期;二是作为一种创作原则和创作方法,恩格斯关于“除了细节上的真实之外,现实主义还要求如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论述,被公认为是对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和方法的经典诠释。除此之外,人们往往忽略了另外一个重要维度:现实主义是一种创作态度。法国文学史家爱弥尔•法盖曾说过:“现实主义是明确地冷静地观察人间的事件,再明确地冷静地将它描写出来的艺术主张”;俄国文学理论家杜勃罗留波夫在评论普希金的诗歌时使用了“现实主义”这一概念,其涵义也更多是指作家对生活所持的态度。

何为现实主义态度?概括地讲,就是密切关注人类实践活动和社会现实,关切人类生存处境和精神成长,揭示现实生活本相和时代特质,书写人类丰富饱满的心灵世界。

首先,现实主义体现从客观生活出发的现实逻辑。现实主义密切关注社会现实。美国文学理论家雷内•韦勒克在《批评的概念》一书中论道:“艺术都是当下现实的一种反应”。中国文学从《诗经》、唐诗、宋词、汉赋、元曲、明清小说到现当代文学,从老子、孔子、庄子、孟子、屈原、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关汉卿、曹雪芹,到“鲁郭茅巴老曹”,关注现实、呈现存在,始终是创作的主潮。《诗经•国风》作为中国现实主义诗歌的源头,其中的篇章多来自对现实生活的描摹和感知。《七月》描述的是奴隶阶层血泪斑斑的生活,《伐檀》呐喊出的是下层人民阶级意识的觉醒,《采薇》反映了士兵征战生活,《君子于役》表达的则是劳役给家人带来的痛苦和思念。劳动、歌咏、爱情、婚俗、战争、徭役、压迫、抗争、祭祀、幻想、天象、山川,周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应进入诗人的笔端。至于李白笔下的长安、杜甫眼中的老媪,苏轼的儋州之苦、关汉卿的窦娥之冤,曹雪芹的《红楼梦》、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无不是当时社会现实的逼真写照,无不是作家对生活的思考和浩叹。五四以降,就对中国社会的揭示而言,鲁迅对国民性尖锐透彻的解剖、对黑暗社会毫不留情的批判,无出其右。茅盾则坚持以社会分析视野观察社会生活,以史诗性文学创造开掘了革命现实主义文学的长河。当代许多优秀作家,莫不以描绘现实生活、揭示生活本质为己任,创作出闪耀着现实主义光芒的篇章。

放眼世界文学史,秉持现实主义精神,关注现实、描写现实、揭示现实,也是许多西方杰出作家的选择。19世纪法国伟大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创作的基点就是从现实出发,广泛深入地概括社会生活,像历史学家尊重历史事实那样尊重现实生活的真实,并揭示社会现象内在的本质,故而被马克思和恩格斯评价为“对现实关系具有深刻理解的作家”,“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之一”。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文学巨擘狄更斯,关注的是生活在英国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生活遭遇,《双城记》《匹克威克外传》《雾都孤儿》等名作讲述人间真相,深刻反映了当时英国复杂的社会现实。俄国文学巨匠托尔斯泰倾心于观察生活并从中抓住生活现象背后的本质,如实地描写现实,揭露现实矛盾,表现出“可怕的真实”“惊人的真实”“极度的真实”,被誉为 “最清醒的现实主义”。 

但是,必须认识到,作为一种创作态度,现实主义并不只对应于现实题材创作,固然在聚焦现实题材时需要现实主义观照,在处理历史题材、科幻题材等其他题材时,同样可以体现现实主义的辽阔视野和深刻洞察;现实主义也不等同于非虚构写作,小说是虚构的艺术,现实与虚构不形成沟壑关系,而是存在与表现、现实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联系,在现实基础上通过想象、虚构进行创作,不仅不影响揭示世界的本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更有利于世界本质的敞开;现实主义更不意味着仅仅运用细节描述和典型化这一种艺术手法进行创作,它不拒绝其他手法的运用,魔幻手法可以铸成“魔幻现实主义”,荒诞变形的营构可以成就“荒诞现实主义”,钟情对心理世界的极度刻画可以形成“心理现实主义”,而结构现实主义、神话现实主义等等,在不同程度上也体现了现实主义的立场、视角,甚或方法。质言之,只要秉持现实主义态度,不管现实手法、现代手法,还是浪漫主义手法,都不过是对现实或忠实记录、或曲折表达、或变形体现的具体艺术手法而已。高尔基说,“在伟大的艺术家们身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好像永远是结合在一起的。”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应该用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观照现实生活”,这都为我们正确认知现实主义提供了指引。

其二,现实主义遵从创作的时代逻辑。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现实生活总是一定时代中的社会存在,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形象反映,不可能脱离时代悬空存在,这是文学的时代逻辑。《文心雕龙•时序》有言:“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指出了文学变化与时代变迁的必然联系。王国维的著名论断:“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则深层次揭示了文学与时代的密切关联,不同时代的现实生活赋予文学作品别样的内容表达、体裁呈现甚至修辞特征。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认为决定文学艺术发展的是种族、环境和时代三种因素,这里的时代,主要是指当时的政治经济状况、社会制度、精神文化等,这些因素必然会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去。

事实上,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独具的器物、制度和精神,时代是文学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社会风景、生活场景、人生情景,时代定然给文学作品打上独特的烙印。而现实主义关注的不仅是时代的环境,更为关注的是时代的特质、时代的“精神性气候”。

曹雪芹的《红楼梦》堪称“中国封建社会生活百鉴”,其所描绘的诗词歌赋、制世尺牍、琴棋书画、对联匾额,只能发生在中国;其所渲染的宫闱仪制、判狱靖寇,则非中国封建社会不独具;其所描述的自鸣钟、玻璃、汪洽烟这些西洋制品则是清朝中期大量涌入中国,从生活场景上散发出时代性气息;而巨著穿透迷雾的光亮,则是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物形象彰显的反抗压制、敢于叛逆、追求自由的精神情愫。《人间喜剧》作为一部反映法国19世纪上半叶社会生活史的巨著,描绘了那个时代“任何一种生活状态,任何一种容貌,任何一种男人或女人的性格,任何一种生活方式,任何一种职业,任何一个社会区域,任何一个法国城镇”。作为对法国资本主义社会形形色色人物的速写和时代风貌的展映,这部无与伦比的著作“用诗情画意的镜子反映了整整一个时代”“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俄国“现实主义艺术大师”屠格涅夫的代表作《猎人笔记》,则具象展示了19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俄国农奴制下广大农奴的悲惨生活和不幸遭遇,真实再现了农奴阶级惨遭压迫和欺凌的真相,揭露了农奴主阶层的残暴、伪善与冷酷,颂扬了普通人的善良、正直和乐观。故事所产生的时代正是俄国从贵族革命向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过渡的历史转变时期,俄国专制制度的腐朽本质全然暴露,农奴制度进入危机阶段,资本主义逐渐发展起来,农民反对农奴制度的斗争日趋激烈。《猎人笔记》这颗批判现实主义的火种,点燃的是“射向俄国社会生活的灾难——农奴制度的一阵猛烈的炮火”,其反抗与斗争的力量,产生了撼人心魄的爆炸当量。

面对时代,如果仅仅是自然主义的铺张描绘,而不是着意提取时代特征、时代风貌、时代精神,就会陷入浅表化写作的泥潭。能不能表现出一个时代不同于其他时代的特质、新质、异质,是作品能否得以存在并传之后世的重要标尺。现实主义态度提倡的是立足时代、观察时代、聆听时代、解读时代,把握时代风云,抓住时代特质,呈现时代精神。面对时代,如果拘囿于所处时代本身,不能在历史长河中认知时代、评价时代,也会落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混沌境地,时间是浪,淘尽千古岁月,只有以浩渺历史为镜鉴,方能辨清当世精神的高与下、清与浊。面对时代,如果缺乏辩证思维和锐利眼光,只见光彩炫目而不吝赞美,唯感雾霾充塞而怨气冲天,则会徘徊于偏狭小径,写不出大块文章。生活中有昂扬也有沉郁,有幸福也有不幸,有喜剧也有悲剧,有光明也有黑暗,现实主义态度应是既谱写人类追求美好的旋律,又弹奏铲除噩梦的交响;既书写生命的觉醒,又直逼灵魂的沦丧;既描绘人性的高洁与光芒,又揭示人心的卑微与阴暗;不仅描写社会矛盾冲突的错综复杂,而且要作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存在的勘探者”,努力揭示产生矛盾冲突的历史缘由、时代成因、文化因素,就如鲁迅所指出的“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意在复兴,在改善!” 

其三,现实主义服膺文学的人学逻辑。文学是人学,开掘人心、人性,展露人类的处境,是一切文学创作的笔锋所向,更是现实主义聚焦所在。现实主义始终关切人类处境和内心世界。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作品为例证:1947年法国作家德烈•纪德以“呈现了人性的种种问题与处境”得奖,1957年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则因“以明察而热切的眼光照亮了我们这时代人类良心的种种问题”得奖;南斯拉夫小说家伊沃•安德里奇获奖是因为“他作品中史诗般的力量——他籍著作品在祖国的历史中追寻主题,并描绘人的命运”,西班牙诗人阿莱克桑德雷•梅洛获奖是由于“他的作品描述了人在宇宙和当今社会中的状况”;1996年,希姆博尔斯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由于其作品“挖掘出了人类一点一滴的现实生活背后历史更迭与生物演化的深意”;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库切的代表作“精准地刻画了众多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质”;鉴于“深入表现了人类长期置身其中的处境”,诺奖委员会将200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哈罗德•品特,缘于《暗店街》《星形广场》《青春咖啡馆》等名作“展现了德国占领时期最难把握的人类的命运以及人们生活的世界”,2014年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荣获该大奖。

卡夫卡说,“文学的本质是同情”。现实主义始终以同情、悲悯之心,关注人的现实命运,真诚地注视人类的存在和死亡、地位和尊严、权利和责任、事业和生活,始终关切人类的心灵世界,向着人类精神世界的最深处探寻,冲突与挣扎、希望与忧患、热爱与憎恨、欢乐与痛苦、需要与诉求等等,真正使文学成为弱者的伟业。即使表达的是愤怒、怨恨、谴责,也是源自于对弱者命运多舛、遭际不幸、社会不公哀叹同情的另一种反应。现实主义强调走出方寸天地,阅尽大千世界,让文心永远随着人心跳动,透过人的生活情境和命运境遇,徐徐展开对人类生存领域的揭示,层层拨开人类精神的内里,到达丹纳“精神地质形态”的“原始地层”,深刻揭示民族气质和民族性格,进而达到最深层人性层,以思想精神的深度,使现实主义文学的创造之泉激荡喷涌,从而实现法国作家皮埃尔﹒米雄提出的愿景,把“庸常的深渊变成神话的巅峰”。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主任,鲁迅文学院原常务副院长、教授)

责任编辑: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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