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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镇命案(小说)

来源:创新文学网 作者:金春妙 时间:2021-02-23

 

水镇命案

金春妙

 

薛医师死了。薛医师是被人砍死在诊所里,身上有二十多处刀伤。他一丝不挂,赤条条躺在血泊中。

 

钱莹莹是水镇上的一位妙龄少女。她做梦都没想到,她的出名会和一个医师的死有关。

薛医师之死,很多人说是吴兵干的。那和钱莹莹有什么关系呢?

 

水镇是个湿地小镇,四面环水,像一面小舢板漂浮在水上,连接外部的是一座座小桥。镇上有四大厂,分别是电扇厂、机械厂、电线厂、电动工具厂。年轻人当然都有所谓的正经工作,他们初中毕业后就直接到四大厂上班,镇里的姑娘争着嫁给四大厂的青年。这些青年不仅有优厚的工资,暑假还有大把的高温补贴费,这些补贴费最先孝敬的不是老娘,而是刚处的对象。补贴费定点消费,消费点就在机械厂大桥旁边的冷饮店。那些靠在冷饮店柜台上吮吸冰砖的高傲姑娘真是令人又羡慕又嫉妒。

方圆二十里,谁都知道这里姑娘最水灵,最有名的当属冰、雪、晶、莹四大美女(四大美女是机械厂的青工们无聊时封的),这四大美女中冰、雪、晶这三位已名花有主,只剩莹(即钱莹莹)待字闺中。钱莹莹是四大美女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却也是最泼辣的一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女人一泼辣容易让人敬而远之。

夏天的时候,水镇姑娘们穿着各色的裙子三三两两从同里桥上经过,这座桥通向小镇图书馆和电影院。一到傍晚,桥栏杆边便蹲坐着水镇不良青年,他们就像一群猎人,守候着猎物的到来。他们受了港台片的影响,总是以为打打杀杀耍流氓很酷,所以每当姑娘经过时总是吹口哨挑逗她们。大多是姑娘遇到他们,往往避而远之,赶紧逃回家。钱莹莹就不同,她毫不惧怕他们,和他们对骂着脏话,简直就是女阿飞。

这些坏青年中有一个叫吴兵的,他是村头打铁匠的儿子,他见过的女孩都是胆小害羞的,从来没见过钱莹莹这种辣妹子,这与小镇上其他女青年的气质迥异,激起了他强烈的征服欲。有一刻,他和钱莹莹的目光对上了,钱莹莹目光火辣,喷射着烈焰,好像要把人烧死。有趣的是,嚣张跋扈的吴兵却在此时低下了头。

自桥头和钱莹莹目光短接后,吴兵夜不能寐,他把竹床板从屋内拉到道坦上乘凉。立秋已过,风中的凉意渐浓,他却在床上摊烙饼,燥热难安。钱莹莹的身影一遍遍在脑中回放——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钱莹莹宛若仙子。即便后来因打架斗殴被收监1年6个月,吴兵在牢里回想的无不是钱莹莹热辣辣的眼神。

吴兵的收监和钱莹莹有关,钱莹莹却一点也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吴兵在小排档上喝多了酒,听邻桌一青年说钱莹莹不够漂亮,不应进四大美女之列,而那个在老街卖衣服的风骚妞倒可以忝列“四美”。吴兵当然不服,他维护女神心切,操起啤酒瓶朝对方当头砸下,致人受伤,被收了监狱。吴兵刑满出来的时候,钱莹莹正在省城卫校读书。她对这一切完全不知,她与水镇的联系只有父亲和妹妹。

钱莹莹的父亲钱彪是水镇机械厂一名工人,人如其名,彪悍孔武,1米8的块头,国字脸,从水镇的老街上走过,回头率是百分百。水镇的姑娘梦中的白马王子就是钱彪的形象。老街裁缝店的眯眼姑娘对钱彪芳心暗许。眯眼姑娘眼睛眯成一条线,每天像没睡醒的样子,一边踏着缝纫机一边瞧着街上人来人往。因为长相不佳,三十出头了还是老姑娘,每当别人为眯眼着急的时候,眯眼头一歪,白一句,急什么,要嫁就嫁最好的。

钱彪每次路过眯眼店门口时,眯眼都要拦住他,往他车篮子里塞三个包子和两个鸡蛋。钱彪家里兄弟5个光棍,生活拮据,在仨包子俩鸡蛋的攻击下,很快缴械投降,那天晚上在眯眼拉灭灯绳的同时,献出了处子之身。有人取笑钱彪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钱彪骂道,龟孙子,你懂什么,智者娶丑妻。可惜眯眼命不长,在钱莹莹两岁时,眯眼生下钱白白,产后大出血送了命。钱白白不受钱彪待见,认为她就是个讨债鬼,夺走了他的女人,还留给他一大堆麻烦。钱白白的成长之路可想而知——磕磕绊绊,像一棵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歪脖子树,阴沉压抑,整天垮着脸,嘟着一张嘴,嘴上可以挂上一个油瓶。钱莹莹却不讨厌妹妹,出出进进每天都带着她。

钱彪又当爹又当妈,把钱莹莹、钱白白拉扯大,并把钱莹莹送入省城卫校。钱彪的第二春也来了,和水镇一位开美发店的寡妇好上了。美发店寡妇在镇上被人看不起,因为她的丈夫在河里电鱼不小心把自己给电死了。在那个年代,河里的鱼属于村里集体,他的这种偷鱼行为,被人称为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死不足惜。人们在憎恶他的同时,连带着憎恶他的女人,说他们一家是穷鬼的命,谁沾上谁倒霉。只有钱彪不嫌弃,平常送个东西搭把手,慢慢的,鳏夫寡妇产生了感情。钱彪说,等女儿毕业时候就把寡妇娶进门。

 

在省城读书的钱莹莹放假回家,当她从乡交车下来的时候,围在乡交车旁等候载客的三轮车夫惊为天人。她的打扮时尚靓丽,白色贝雷帽,白色绒线衫加上白色牛仔裤,衬托出曼妙的身姿,走路时风摆杨柳,犹如仙子,迷倒男人一片。毫无疑问是小镇一枝花,并且迅速上升为小镇四大美女之首。

钱莹莹在小镇人的目光中重新找回了自信,她在学校里可是平淡得很,因为是小地方出来的人没多大见识,显得拘谨不大气,很快淹没在美女如云的校园里,男同学根本懒得瞅她一眼。卫校是个女多男少的学校,男女不平衡,再美的女生在这里也容易沦为普通。钱莹莹的班级里只有6位男生,34位女生戏称他们为“国宝”。这些男生很快有了女朋友。钱莹莹虽然在学校里称不上美女,眼界却不低,她看上了高他两届的王姓师兄,此人不仅人长得帅,还精通油画,身边自然围满莺莺燕燕。王帅哥经常给女孩子画肖像,身边的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钱莹莹又嫉妒又难过。

吴兵自打钱莹莹出现在小镇上,眼睛就长在了钱莹莹身上,他用一切办法讨钱莹莹欢心。钱莹莹去溜冰,吴兵为她开道;钱莹莹想看电影,吴兵送来电影票。钱莹莹在饭桌上对钱彪和钱白白说,有人送殷勤的感觉真好!钱彪警告钱莹莹离吴兵远点,那可是吃过牢饭的人。钱莹莹笑嘻嘻地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钱彪还要教训钱莹莹,钱莹莹冷冷地说,你以为你那美容院的老娘客干净到哪里去,破鞋,骚货。钱彪伸手给了钱莹莹一个巴掌。钱莹莹哇的一声大哭,妈——妈——你快来救救女儿吧,女儿要被打死了……呜呜呜……每当钱莹莹一叫妈,钱彪就毫无办法,他丢下钱莹莹,气呼呼地去了寡妇的美容院。

钱莹莹没过完寒假就返校了。吴兵也跟着亲戚到省城接业务。所谓的业务就是拉到订单,拿给水镇工厂做,吴兵赚取不菲的订单差价。

 

钱莹莹为了接近王帅哥,置办了油画行头,这些行头花去了钱莹莹半个月的生活费,为此,后半个月她只能稀饭配豆腐乳苦撑,对同学却说自己减肥,日子过得苦兮兮的。然而王帅哥始终不拿正眼瞧钱莹莹,在他心中,钱莹莹连备胎都算不上,钱莹莹沮丧极了。过了几天,王帅哥无故遭人一顿暴打。他戴着墨镜来上课的样子既肤浅又滑稽,钱莹莹对他死了心。

隔了几天,钱莹莹和同学逛街,走累了,进面馆吃了几碗拉面,结账时,店家告知已经有人为她们买过单。她们惊讶不已,一致认为班花的某位追求者所为。此后她们出去吃过几次,均有人帮着买单。后来钱莹莹没和她们出去,班花却再没有享受到免费的午餐,她们这才知道买单者是冲着钱莹莹而来,心中涌起羡慕嫉妒恨,凭什么相貌平平的钱莹莹走在她们前头?吃饭有人请客这件事居然维持了半个学期。

周末,钱莹莹听到传达室有人找她,她拉了一个女同学作陪,跑出去一看,一个穿着风衣的酷酷青年站在传达室里,正给传达室老孙头递烟。钱莹莹愣在了传达室门口,吴兵,原来是你?吴兵转过身来,刘德华的发型,鼻梁高挺,驾着一副墨镜,黑色风衣又挺又括,流线型披到膝盖,脚上蹬一双高邦皮鞋,活脱脱《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女同学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帅呆了酷毙了!

钱莹莹问吴兵,王帅哥是不是他打伤的。吴兵想想,还是否认的好。钱莹莹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这个换女朋友像换衣服的王帅哥终于罪有应得。难过的是吴兵没有为她出头。

钱莹莹是在学校体检的时候查出有事的。学校的橱窗里贴出了钱莹莹勒令退学的公告后,钱莹莹就没来上学。304晚上的卧谈会有点神秘有点哆嗦。她们的话题离不开钱莹莹和她的“黑社会”男朋友。“黑社会”的绰号是那天陪钱莹莹去传达室的女同学取的。《上海滩》混黑社会的许文强就是黑衣黑裤黑墨镜。她们支支吾吾说半句话,就朝门口望望,门口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但他们还是担心钱莹莹就呆在门口,带着她的“黑社会”男友,随时可能冲进来撕烂他们的嘴。

班花说,体检那天,钱莹莹就排在她前面,B超医生把班主任叫过去嘀咕了好久。她已经这样了,班花在黑暗中比划着大肚子的半弧形。但是没人看得见她的比划,大家都在脑海中脑补了钱莹莹煞白的脸的倒霉样子。

钱莹莹和吴兵是在他们上课时悄悄来到寝室,打包衣物的。她颓坐在床沿上,看吴兵为他整理东西,两年前,她的父亲钱彪也是这样为她铺展床铺的,只是孔武有力的男人换成了眼前这个身子单薄的青年。卷走铺盖的床板如裸露的贫瘠的土地,不知道在它身上长出下一任的苗子是哪一个。钱莹莹的眼泪滚落下来,她细细打量着住了两年的窝,虽然不甚温暖,风景却是最好,位于靠阳台位置,东边是巨大的足球场,南边是古色古香的晚清建筑群状元楼,现开辟出做校史馆。现在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她的伤感和沧桑填满心头,她丢了学业,意味着同时丢了职业,本来再过半个月,她们这批卫校生要穿上护士装到各大医院实习,表现好的话有可能留在省城医院,即使没有留在省城,也会分配到县医院,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钱莹莹靠在吴兵的肩头懒懒的,窗外的行道树一闪而过,连接成片。省城越来越远,水镇越来越近。近乡情更怯,她不知道回家如何面对父亲。出于男人的虚荣心,吴兵把胸脯拍得啪啪山响,表示自己会对钱莹莹负责到底。吴兵说自己攒的钱继续足够养活钱莹莹,钱莹莹生了孩子不工作都行,他会一辈子养着她。

 

钱莹莹艰难说完被学校勒令退学一事,钱彪气疯了,一口气没上来,倒在了道坦上。多亏吴兵帮忙,和钱莹莹一起将他抬上床,一顿掐一顿灌,总算给弄醒了。醒来后,不知怎么了,说不出话,手脚也不听使唤。钱彪急出一身汗,脑门上的青筋爆得有一支铅笔那么粗,两只眼睛凸出来,死死盯住站在床边的吴兵,嘴里发出咕噜咕噜一串怪音。钱莹莹和吴兵能猜到他的意思,钱莹莹只好叫吴兵先回去,不要刺激到她爸。见吴兵走了,钱彪这才闭上了眼睛,把头转向了靠墙方向。

这会儿,她不愿意看钱莹莹一眼,即便后来能下地了,恢复了往日的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他也绝不看她一眼。他一直看不上钱白白,而他看得上的钱莹莹却背着他做出前途尽毁的傻事,他伤透了心。

在钱彪卧床的这些日子,钱莹莹整日以泪洗面,以表达自己对父亲的愧疚。但是没用,钱彪不仅紧紧闭着眼睛,钱莹莹喂饭时,他也把牙关咬得死死的。钱莹莹慌了,她求助钱白白 ,求助邻居,大家都来探望劝说,试着喂饭喂水,但都不管用。后来,钱莹莹叫来了美容院的寡妇,寡妇轻声劝钱彪想开点,说着,寡妇还难过地抹起眼泪。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寡妇这一哭还真起了作用,钱彪虽然还没睁开眼睛,但两行热泪从眼角淌了下来,很快被枕头吸收了,呈现两块泪斑。好了好了,活过来了,大家长舒了一口气,有个别邻居还不合适发出快慰笑声。笑声刺激了钱彪,他一下子在枕头上嚎啕起来。

吴兵在家里突然哆嗦了一下,他跑到钱莹莹家,又不敢进去,探不到什么有效信息,他垂头丧气回来。吴兵曾经拍着胸脯跟钱莹莹承诺,如果她爸爸好不了了,他会对她负责,一辈子照顾她。那段时间,他甚至暗暗希望钱彪死掉,这样横亘在他俩面前的绊脚石就没有了。

除了钱彪中风,另一件事也让钱莹莹烦恼,就是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办。虽然吴兵愿意娶自己,但眼下这状况,自己被学校开除,丢了即将到手的铁饭碗(中专毕业包分配),父亲中风在床不知道好得了好不了,妹妹钱白白又在读初三,成绩不好,在学校时常惹祸,她觉得自己回家后早已没有了生孩子的勇气。在乡村未婚先孕是个天大的丑闻,她小时候亲眼所见,村干部半夜把她的邻居吴晓花和她的未婚夫抓奸在床——即使订婚了,同居也要受到罚款。想到这些,她不寒而栗。

吴兵回来后也只字不提结婚的事。一是吴兵看到钱莹莹的父亲一点也不想把女儿嫁给他,二是吴兵自己也还未真正成熟,他正是混社会的最好时光,怎么能因此这么早当爹呢?所以,吴兵虽然拍过胸脯要对钱莹莹负责,事实上他真的负不了责。思来想去,他只有带着钱莹莹到薛医师诊所去堕胎这一条路。

薛医师在日本留过学——学医,这个经历让他吃尽苦头,在历次运动中都没能幸免,老婆也被整死了,他自己则被下放到水镇接受劳动改造。刚到水镇时,薛医师的境况别提有多糟糕了,他手无缚鸡之力,干农活连女人都不如,经常遭人嫌弃,每次生产大比拼,谁也不愿意和他一组。薛医师的命运转折竟然是一次女人生孩子。水镇妇女生孩子,一般都请接生婆在家里接生,产妇和新生儿死亡的事时有发生。有一次,一个孕妇胎位横置眼看不行了,薛医师凭着早年学的医学知识给救活了。此后,凡是有妇女生产,必请他帮忙,一来二去,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妇产科医生。发展到后来,村民来看病的界限越来越模糊,男科、儿科、内科,外科,不管薛医师会不会看,都来找他。薛医师逼迫自己不断钻研,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全能赤脚医生,不再下田劳作。改革开放后,赤脚医生没了,薛医师没有回到城里,而是留在水镇开了间薛医师诊所。

很多人想拜薛医师为师,可薛医师从来不收徒弟。

钱莹莹找薛医师堕胎,当时麻醉还未适用于流产临床,一切都是靠病人硬撑着。薛医师见惯了手术台上的鬼哭狼嚎,递给钱莹莹一条白色毛巾,说,咬住,忍着点,很快就好的。

薛医师的手一刻也没闲着,冰冷的器械在钱莹莹身体内横冲直撞,好像把她的肠子都扯出来了,钱莹莹的脸痛得扭曲了。薛医师说,实在受不了就喊出来。钱莹莹没有哭没有喊,豆大的的汗珠从额头蹦出来,白色的毛巾咬出血来。

钱莹莹是薛医师从手术台上抱下来的,她脸色苍白,上下牙齿不停哆嗦。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薛医师,我要跟你学医。薛医师吓了一跳,这个女孩实在特别,骨子里有股狠劲,但他还是拒绝了她。

钱莹莹有的是办法,身子还没好利索,就到薛医师诊所干活,扫地、抹桌子,收拾盐水瓶,薛医师冷漠地赶她。钱莹莹赖着不走,说,我读过卫校,可以帮你打针。这句话让薛医师心动了,他的诊所长期缺一个护士,一大堆的病人,他又要看病又要打针的确忙不过来。

薛医师的诊所对病人没得挑,碰上什么病人看什么病,有些病例甚至他也是平生第一次见过,但是他胆大,来者不拒,只要不死人,就当他的小白鼠,用药又猛又狠,治好了很多疑难杂症。

钱莹莹第一天上班,诊所里来了一个手上长疮的姑娘。姑娘长着一张娃娃脸,穿着水镇中学的校服,钱莹莹认得她是钱白白的同学石旭。

石旭脱掉外套,露出藕一般的手臂,如果不是手臂上长疮,这条手臂堪称完美。薛医师说当医生的首要特质要胆大心细,看看你能不能过得了这一关?

钱莹莹嘻嘻一笑,时刻准备着,接受师傅的考验。

薛医师说,不要叫我师傅,你现在还不算我的徒弟。

钱莹莹的工作很简单,帮薛医师打手电筒,照着石旭手臂上乒乓球大小的烂疮。钱莹莹自认为胆大,但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薛医师的手术刀往那块腐肉上一切,钱莹莹打了一个冷战,仿佛听到了器械在她体内互相撞击的声音。她把头撇向了一边,手电筒的光偏移了位置。薛医师不满地说,看着点,头往哪里看?钱莹莹只能克制住恶心,死死盯住那个脓疮,薛医师的手像在挖宝,把一块块腐肉切碎了,用镊子夹住放在托盘里。

整个午餐,钱莹莹扒拉着碗里的米粒,看着薛医师往嘴里送一块块水煮肉。薛医师说,怎么不吃?

钱莹莹吃不下,薛医师是个肉食动物,她感觉他像在吃一块块腐肉。

薛医师问:为什么想当医生?

钱莹莹说,我要救我爸爸,让他重新站起来走出家门。

薛医师没说什么,这个理由还算站得住脚,于是不再赶走钱莹莹,但对钱莹莹约法三章:一、学徒四年,没有工资;二、学徒期间,不准结婚;三、夜间值班,住在诊所。

第一条对钱莹莹来说,就当在学校求学了,只要学到本领,以后有的机会挣钱。第二条,也容易办到,按目前父亲瘫痪在床的情况,是结不了婚的,况且嫁给吴兵,等于直接把父亲气死。至于第三条,虽然有点不愿意,可是想想诊所和自己家也就步行10分钟的距离,碍不了什么事。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薛医师开了收徒的先例外,慕名而来的人很多,有自己想学医的,有被家长逼着来学医的,奇怪的是,薛医师无一例外收的都是女徒弟,一个是长疮姑娘石旭,一个比钱莹莹大一岁的南方姑娘,她虽然比钱莹莹和石旭都大,但按先来后到的原则,只能屈居第三,称他们两个为师姐。

有了三个姑娘的加入,诊所的病人突然多起来,有些没啥毛病的男人也来凑热闹,这些患者鬼知道是来看病还是来看薛医师的三个女徒弟的?日子久了,有关薛医师的流言蜚语在小镇上流传开来。

有人说,薛医师老不正经,给人家听心肺杂音时,还摸人家奶子。

有人说,他不让徒弟结婚,就是为了霸占她们,听说三个徒弟要轮流伺候他睡觉。

有人反驳,薛医师都七十多了,那方面还能行吗?

这有何难?薛医师的诊所里有的是药。

嘻嘻嘻……咯咯咯……哈哈哈……

 

薛医师的死是水镇建国以来发生的第一起命案,离奇的死法充满悬疑。整个小镇的村民倾巢而出,他们围观薛医师的死,像乡间一场盛大的狂欢。薛医师的独生子从美国赶回来,他回来的时候现场已经收拾过了,薛医师躺在门板上,像睡着了,面容安详,好像随时要坐起来为病人看病似的。他的三个女徒弟依次被警方叫去询问,命案发生时,水镇正在做大戏,薛医师给三个徒弟放了假,让他们去看戏。薛医师的儿子脸上没有多少悲戚,也许他长期没在父亲身边,疏远隔阂了;也许在美国生活惯了,一下子找不到东方的表达方式。总之,薛医师儿子的表现令村民很不满意。他们说,薛医师养了这样冷漠的儿子等于养了一只白眼狼。他们对薛医师儿子冷漠并不等于对薛医师的死冷漠,相反,他们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忱,他们积极给警察寻找破案线索,几乎一口咬定是吴兵干的。他们的理由很充分,薛医师好色(借看病之际摸女人的胸),难免也会占女徒弟的便宜,鬼知道这三个徒弟是不是都已被薛医师睡过?再则,薛医师是裸死的,这在民风淳朴的小镇是有伤风化的,村民们不习惯裸睡的,即使做了那事也得马上穿上短裤背心睡觉,怎么能裸睡呢?

村民们还在七嘴八舌推理,话题越扯越远。

警察不耐烦了,这裸死跟吴兵有什么关系呢?

村民们这才回过神来,一致说,薛医师不是有三个徒弟吗?第二个徒弟和第三个徒弟都没有男朋友,只有第一个徒弟钱莹莹有男朋友,钱莹莹的男朋友正是吴兵。

哪个男人受得了被老婆戴绿帽子?

是女朋友,他们还没结婚呢?警察提醒道。

女朋友也不行,谁愿意自己的女朋友被一个老头子睡呢?

警察点点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终于把放出去的话题收回来了。

村民指定吴兵杀了薛医师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吴兵那天自己在街上叫嚣的,“姓薛的,你等着瞧!总有一天老子会宰了你!”吴兵说这话的时候很多人亲耳听到的。关键是杀死薛医师的那把菜刀正是出自吴家的铁匠铺——吴家打的柴刀都会刻上“吴”字,很好辨认。

我们回过来看看吴兵那天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为什么扬言要杀了薛医师?

吴兵和薛医师的第一次交锋是在钱莹莹流产那天,吴兵因为害羞没有到诊所陪钱莹莹做手术,他只把谢莹莹送到离薛医师诊所500米处就转身回家了。钱莹莹做了手术瘫在诊所回不了家,最后是薛医师根据钱莹莹意思给吴兵打传呼,吴兵才姗姗来迟。临出门时,薛医师对吴兵说,钱莹莹刚做了手术,起码要休息一个月,你要管住自己。吴兵很尴尬,他当然知道“管住自己”是什么意思?一边骂着老不正经,一边烦恼女友的私处被薛医师看了个遍,浑身难受,好像他被带了绿帽子。他回家后,在衣柜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灰头土脸的神色,一股屈辱感让他自己倍感陌生。

钱莹莹还未满月,竟像中了蛊一样,跑到诊所做起了薛医师的徒弟,吴兵劝都劝不住。钱莹莹学医后,他们的见面机会就少多了,好不容易单独在一起,钱莹莹竟然说未满一个月,不让吴兵碰,把吴兵独自一人扔在水深火热中。

吴兵曾想让薛医师跟钱彪说说把女儿嫁给自己。毕竟医师说话有分量,如果薛医师愿意当媒人的话,他娶钱莹莹的把握大了一半。只是吴兵怵薛医师那双利刀般锐利的眼神,不敢上门请托,让父母跟去薛医师说。吴父老实本分,祖上三代都以打铁为生,勤劳度日。他不喜欢儿子好逸恶劳瞎搞,整日恨铁不成钢。更让他们窝火的是儿子糟蹋了钱家姑娘,搞大了人家的肚子,令姑娘被勒令退学,钱父因此中风躺在床上,惹出这么多的事,自己有何脸面向薛医师托请提亲?然而作为家长,他终究希望自己的儿子幸福,况且也要对人家姑娘负责。

吴家父母拎着两瓶好酒来到薛医师诊所。正是午饭时间,诊所里没有病人,薛医师站在诊台后面,很干脆地拒绝了吴父的请求。吴父回望了街巷,闲人三三两两围观,在他们身后杨柳摆动着柔软的腰肢,三月里的春光惹人醉。吴父没有气馁,坚持认为自己多说几句应该有希望的。薛医师也看了眼街巷,看到的景象应该和吴父差不多。他不再说话,转身走进了里间。这时候,钱莹莹把诊台上的两瓶好酒扔出了诊所。站在吴父旁边的吴母哇的哭出声来,这个老实的农村妇女,来时还特意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衣裳,这一刻像被未来儿媳妇当众打了一耳光,羞愧不已。吴家父母回家后很少再出门,他们没脸见人。此后,吴家的打铁铺一路沉默了下去。

这样压抑了一些日子,吴兵决定亲自到薛医师诊所。他不是去看病,也不是让薛医师做媒。按照他一贯以来的混世态度,是为那两瓶酒讨说法的,也就是为父母找脸面来了,父母在哪里碎了脸面,他还得从哪儿给他拾回来。吴兵岂是等闲之辈,他混迹江湖多年,心狠手辣,在省城亦不惧怕油画公子哥,焉能怕小小的一个诊所医师?其辉煌的战绩,那个被被暴揍一顿的王帅哥至今心有余悸。他自当大步流星、风风火火赶到薛医师诊所,按他惯常的想法,一脚踹开薛医师诊所的大门,高声叫骂才解恨,老家伙如果敢还嘴,打死打伤全凭吴兵的兴致。他将饭碗一推,操起铺子里的一把柴刀别在怀里,对父母说一声走了,就出门。父母试图拦住他,但是吴兵三晃两晃出了巷口,飘飘忽忽,在一个拐弯处消失了。

这场复仇,它刚好发生在流传水镇一百多年的赶集时间,让水镇的每个村民都不会忘,。水镇的赶集是个盛大的节日,一百多年来都是固定在四月下旬。连续五天,唱鼓词、做大戏、各种买卖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薛医师的诊所居于街心,诊所两边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斜对面的道坦上凭空生出两个戏台,戏台上的打斗在紧密的锣鼓声中演得正酣。吴兵不可能像村中老汉那样随着舞台上眼花缭乱的刀来剑往而神游四方,也不可能像姑娘媳妇那样蹲在摊点上货比三家淘宝购物。他像一条灵活的鱼轻松跳过一堆堆箩筐,越过一把把藤椅,绕过一棵棵花木,游过拥堵的人流和摊点,轻捷地落在薛医师诊所前,他挺直身板,风度翩翩,他的身后落下一大片影子。

吴兵刚想踢脚踹门,却颓然发现,根本无门可踹。薛医师诊所的木门已经一扇扇卸下来叠放在一旁。他扎实的脚步就像踩在棉花当中,发不出一点响动。他不知道该怎样造势?愣了一下,最终,他从怀中掏出那把黑黝黝的柴刀。不得不承认,他手执柴刀的形象惊动了所有人,人群潮水般向薛医师诊所门口涌了过来。

薛医师诊所的门槛并不高,吴兵却来了一个高抬腿跳入诊所内,把众人堵在了一片阴影中。

薛医师死了以后,关于吴兵那天手执的这把柴刀,在水镇历来颇有争议。有人认为,吴兵跳到屋子后,就顺手把柴刀扔在了地上。警察问吴兵话时,吴兵也坚持这一说法。他强调自己并非找薛医师打架,他只想要薛医师向他道歉以及赔他两瓶好酒,并不存在持刀杀人的动机。他说如果真的要杀人,不会选择这样一个青天白日而且是一年中最热闹的赶集日,作案后逃都逃不了。

那天从诊所屁滚尿流滚出来的不是薛医师,而是吴兵,薛医师只用几招南拳就化解了吴兵的蛮力攻击,打得吴兵毫无招架之力。吴兵有所不知,薛医师是水镇赫赫有名阿叶拳师的关门弟子,他学拳的目的是强生健体,没想到最后派上用场。

一切迹象表明,薛医师就是吴兵杀的。连钱莹莹也说,不是吴兵,谁跟薛医师有这么大的仇呢?吴兵最后扛不住也招了,说自己的女朋友被薛医师睡了,他怀恨在心才杀了薛医师。因为细节描述不清,物证不足,疑点重重,吴兵最后被判了无期徒刑。

 

薛医师的裸死给三个女弟子的声誉造成很大负面影响,石旭和南方姑娘远走他乡,只有钱莹莹独自留了下来,并迅速嫁人。钱莹莹婚后开了一家诊所,诊所的名字保留师傅的名号“薛医师诊所”。钱莹莹以胆大心细出名,医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相邻几个镇的村民慕名而来。才几年时间,钱莹莹就成了水镇有名的富婆,只是,有薛医师裸死的阴影在,婚姻生活一直不幸福。丈夫不仅吃软饭,还到处嫖娼,有一次还被扫黄小组抓个正着,钱莹莹去交罚款才将他保释出来,她心里那个气哦!

轮到钱白白出嫁时,钱莹莹舍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红地毯绕全镇一圈铺展,炮竹连天,极尽奢华之能事。惹得多少人羡慕嫉妒,全镇轰动。

这一天另一件事也轰动了水镇,吴兵被放出来了,放出来的原因是杀害薛医师的凶手另有其人。警察带凶犯指认现场时,水镇哗然。

薛医师凶杀案的侦破很偶然。水镇一青年在东莞箱包厂打工,和凶手成为工友。有一天他俩一边喝酒一边看法制节目,节目最后打出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凶手嗤之以鼻,认为杀个人警察根本查不出来。水镇青年以为他喝多了,和他争辩。他急了,大着舌头说,老子十几年前杀过人,不是屁事都没有吗?

薛医师的死跟钱莹莹没关系,跟钱白白有关系,凶手是钱白白招来的。当年钱白白成绩不好,无心向学,却喜欢和全国各地的朋友交笔友,凶手就是其中一个笔友。钱白白没想到他会长途奔袭来看自己,马上做缩头乌龟躲起来。凶手感受到了愚弄,带的路费又不多,一时陷入窘境就起歹念,到诊所行窃,哪想到薛医师惊醒,被凶手用柴刀砍死。

警察押着凶手指认犯罪现场,凶手和钱白白擦肩而过,他没认出钱白白,钱白白也没有认出他。对她来说,交笔友,那是多平常的事哦,怎么会害死了薛医师呀?

此时,吴兵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看钱白白走过红地毯。他头发花白,面如核桃,看起来和钱白白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人。

这新嫁娘是谁啊?

她是钱莹莹的妹妹呀,这场豪华婚礼是钱莹莹出钱操办的。有人告诉他。

吴兵的心痛了一下,再痛了一下……

 

作者简介

金春妙,浙江瑞安人,1979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第五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人才。《中国校园文学》首届签约作家。全国青年作家专题培训班学员,浙江重点影视文学作品创作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散文选刊》《诗刊》《中国报告文学》《浙江作家》《浙江散文》《中国校园文学》《联谊报》《文化交流》《温州文学》《习水文学》《董志塬》等报刊。已出版长篇传记《琵琶情—高明传》(合著,执笔),长篇小说《老树咖啡馆》和散文集《散在时光里》。获温州市五个一工程奖,瑞安市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供职于浙江省瑞安中学。

 

责任编辑:于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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