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 剧（短篇小说）

 

闹    剧

口邓复华

 

一

斧头湖畔绿树成荫，红墙大院一片宁静。下午时分，一辆黑色本田雅阁穿街过巷，风驰电掣地朝着省委大院迎面驶来。司机主动向门前岗亭出示特别通行证，小车匆忙进入大院，连续三个急转弯，停靠在一座典雅别致的灰色小楼跟前。副驾驶座上的矮胖中年男子迅速下车，低头拉开后座车门，高天明探出头来，拎着黑色提包走出车外；矮胖男子本能地伸手接包，高天明摆手示意不便带随从人员进入小楼。凭借高天明多年的官场经验，他预料这不是一次轻松的会晤——上午接到通知，省委书记刘长水紧急召见。他来不及作任何准备，轻车简从，急速驱车千余华里赶赴省城。他一路心思，诚惶诚恐。

“是谁让你们带着人马召集会议开除人家民主党派党籍的？”省委书记办公室在二楼的一侧，高天明刚进门露出脸面，以沉稳、冷俊著称的刘长水劈头盖脸地质问。

看来刘书记真的发火了。他脱口而出：“刘书记，这事不是我们市委干的，是统战部的那帮子人搞的。”

说完，他环视一下刘书记办公室，曲形黑色长条沙发上端坐着省委常委、统战部长王大雨以及省政协副主席、民建省委会的主要负责人。 他一一点头致意，就近依沙发一角落座。

刘长水正襟危坐，半身隐在黑色大板台中，愤然而道：“统战部是你们市委的统战部，你们应该负责！谁带着人去开除人家，就让谁去给人家道歉！赶紧收回报告！你赶紧回去办！——搞得省委多被动！”

高天明本想说明他上个月才接任市委书记，市委统战部犯如此低级错误时，他的职务还是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不是市委的一把手。刘书记对此情况当然清楚，他因此觉得申辩多余而苍白，欲言又止。

发生在汉江市的这起政治丑闻近期被全国媒体和网络热炒得如火如荼，陷入全国舆论焦点的汉江市委无法应对舆论的集中抨击和四面楚歌，他这个新任市委书记感到泰山压顶，而且其重压和负面影响也波及到了省委，这起突如其来的丑闻风波也让刘书记气昏了头。高天明对此心知肚明。

 

二

高天明感觉有代人受过之冤。他的前任田民已于不久前交流至外省担任副省长，他这个新任市委书记一上任就遇到如此棘手问题。他本来就与田民不和，很不情愿为他擦屁股。

近期，各级各路媒体对汉江市这起政治事件的报道可谓铺天盖地。一些主流媒体的新闻标题其敏感性和刺激性就足以让他寝食难安，一篇篇强有力的舆论监督文章如同一枚枚重磅炸弹，沉重地压在高天明的心头，潜伏着巨大的危机和危险：

《汉江市委统战部长强令越党开除民主党派作家李剑明的民主党派党籍》

《市委正副书记“打架” 汉江市官僚主义泛滥》

《汉江市委宣传部部长为何挨批评》

……

由于长期潜心政府实务，高天明对网络、媒体无暇顾及，准确地说是不屑一顾。这次他却紧锁眉头，一字不苟，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反复地加以斟酌品味。他意识到这类新闻述评的倾向和犀利：

“中共汉江市委常委、统战部部长尚家平，滥用职权，打击报复提出批评意见的民主党派成员，粗暴践踏民主党派章程，强令越党开除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李剑明的民主党派党籍，严重违反了中共的统战政策，社会影响极其恶劣，此事在中国大陆和海外引起了强烈反响。一些敌对势力借此大做文章，对中共领导的多党合作制度提出质疑。据悉，中央统战部主要领导同志为此作出重要批示，责成长江省委统战部对此事件妥善处理，尽快控制事态，避免继续扩散，尽量消除负面影响。

“此事件因为一个基层统战部长的个人错误而引起，为什么得不到及时的纠正，甚至越闹越大？答案是，纯属地方官员官僚主义作风所致！因为此事发生后不久，事件当事人李剑明及时向中共汉江市委报告，遗憾的是，当时的市委书记田民听之任之，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并未有任何反应，更谈不上妥善及时处理。但值得一提的是，市委副书记周铁民的政治敏感性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以个人名义出面协调。周副书记提醒市委统战部长尚家平注意统战政策，不要扩大事态，以免造成更大的负面影响。可是，尚家平仍然我行我素，变本加厉地对李剑明进行打击报复。究其原因，在汉江市，尚家平只买田民一个人的帐，对周副书记这样的干部根本不放在眼里，而且自以为其强权无比。

“鉴于此，这位周副书记只好建议李剑明直接找田民解决。李剑明清楚，要见到市委的这位田大书记，必须提前预约，于是他先发手机短信给田民的私人秘书聂力，请求安排时间见面。不料，此时的田大书记大发雷霆，示意聂秘书拿着手机短信去质问周副书记，去向周副书记示威，当场搞得这位周副书记下不了台阶。

“正常情况下，此事不出汉江市就可以得到及时妥善解决。可是，由于时任汉江市委书记田民的官僚主义作风严重，加之田民在此问题上的表现与尚家平的政策水平几乎差不多，所以，导致此事件愈演愈烈，最后闹到中共长江省委，捅到了海内外媒体。

“针对海内外各大媒体的关注，中国大陆一家主流权威媒体的一位资深记者透露，现在，国内的一些地方官员对新闻舆论的监督已经是彻底麻目了，都早已经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了。但是，由于这些人的官本位思想十分浓厚，对媒体曝光虽然无所谓，但若媒体披露的问题引起上层领导者的批示，他们还是要给予必要重视的。所以，这位记者决定就此事件写一篇内参稿，直达中共最高层。他认为，此事若要寻求彻底解决，必须引起中共最高领导层的重视和关注。

“按照干部管理权限，中央统战部管不了地方党委统战部长的“官帽子”，这一点尚家平非常清楚，加之汉江市委正副书记因此事件“打架”，两人对此事件的态度绝然不同，所以，尚家平虽然处在各路媒体的四面楚歌声中，但他意识不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仍然表现得无动于衷，我行我素，甚至颐指气使！”

省委书记刘长水的紧急召见，正是源于记者所写《内参》已经直达党的最高领导层，此事已引起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关注和重视。

另有一则题为《汉江市委宣传部长为何挨批评》的报道直接刺痛了高天明的敏感神经。文中所指领导，正是他这个新任书记：

“记者胡平报道：日前，汉江市委宣传部部长杨敏向记者透露，她遭到了她的领导的批评，原因是，近期海内外媒体不断披露汉江市的问题，她的领导责备她这个宣传部长没有当好，未能将这些媒体和舆论工具控制好。 事实上，她这个宣传部长只能控制和封锁当地的新闻媒体。

“记者认为，应该受到批评的不是杨敏，而是那个给当地党委丢面子的尚家平！因为尚家平等基层官员的严重错误，加之时任汉江市委书记田民的党性观念、政治敏感性和大局意识极差，官僚主义作风严重，心胸狭窄，不知自身责任的轻重，对尚家平等人的错误行为听之任之，任凭尚家平滥用职权，为所欲为，才导致了汉江市政治秩序和民主党派的混乱状况，导致了民主党派成员的合法权利遭到粗暴践踏，最后致使中国民主建国会汉江市委员会乃至整个汉江市民建组织陷于瘫痪状态。

“海内外媒体披露问题并曝光阴暗面，只是一种新闻舆论监督，也是依法监督。笔者认为，眼下，汉江市委对待舆论监督的惟一正确态度应该是：闻过则喜，勇于为党和人民的利益改正缺点错误，尽快纠正尚家平滥用职权所铸成的大错，以挽回在国际国内社会所造成不良影响。事实上，汉江市委并未采取这种态度，而是听这任之，任凭尚家平乱折腾，甚至把责任归罪为新闻媒体，想尽一切办法围剿媒体，陷害新闻舆论监督人员。

“现在，尚家平仍然‘带病’在中共汉江市委统战部长的职位上到处发号施令，颐指气使，这是海内外媒体关注的焦点，各路媒体对此将继续给予重点追踪报道。希望长江省委、汉江市委对尚家平尽快作出严肃处理，对社会有一个明确的交待。”

“舆论真是咄咄逼人啦！”高天明意味深长地感叹。

 

 三

“喂，请你今天下午到汉江大酒店三楼会议室开会。一定要抽时间参加！”上一年 11月中旬的一天，人称明子的明林斌从早晨起床开始，忙乎到处打电话通知，电话内容如同编好的台词，反复强调今天会议的重要性，说是市委统战部要求召开的。

明子边走边打着电话，手机紧贴耳根，从家里一直打到公司， 俨然一付忙碌成功人士的模样；路人对忙碌成功人士驻走观望，明子颇有一番自豪和满足。

有的民建会员说没有时间参加会议，要求请假，可明子在电话中煞有介事：“谁要是不参加今天的会议，就会犯政治错误！”

“何为政治错误概念？你自己搞清楚了吗？”这位民建会员似乎对明子的话极不满意，反问得明子无言以对。

民建汉江市市直支部每次开会，能到三分之一就算不错了，有时开会只是几个人到场。明子是支部的主任，退伍军人出身，在部队混了几年不知怎么没有捞上一张党票，退伍以后便加入了民建这个民主党派。有了一个组织，他似乎找到了娘家，便有了一种归宿感。他是热线快肠之人，虽然没有人给他发一分钱的工资，但他这个支部主任还是当得津津乐道、有声有色。民主党派支委会的干部，没有专职的，甚至市委会的干部，也都不是专职的。用市委会主委林志雄的话说，自己参加民建的工作，“没有任何的甜头，还要贴时间、贴路费、贴精力”。其实，林志雄还是有所不同，如果不是当上民建市委会的主委，他这个职教学院的副院长，何以享受正县级待遇。因为有关文件规定，民主党派市委会的主要负责人，如果暂未安排进入当地人大、政协兼任副职领导的，最起码也要享受同级政府委、办、局级正职待遇。

市直支部每次开会，无论是支委会还是支部会，都是由明林斌负责通知的。平时开会，人来少一点无妨，反正每次开会，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和议题，也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只是大家找机会聚一聚，天南地北地谈天，海阔天空地神侃，然后在餐馆饭店弄一个包间，搓一搓麻将，吃一顿饭了事。常言道：“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既然主要内容只是吃吃饭、打打牌，人少一点未尝不可，有限的会务活动经费，用在少数人身上，不也是很富裕吗？所以，对是否参加会议，民建汉江市委会没有作任何纪律要求。

今天却不同，“一定要求多到一些人，千方百计要弄一些人来凑数。因为市委统战部的郑副部长说了，今天到会的人一定要过半数，说是要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这是林志雄对明林斌的口谕，这下可苦了明子。本支部的民建成员30余人，除了老弱病残，加之出差外地营生的，能出席的最多10余人，他一下子到哪里去弄那么多人凑过半数？组织上既然把这么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交给他，他明子何许人也，无论如何应该努力去完成。为了确保参会人员够数，他除了一一打电话通知外，还得一个个上门游说，反复强调今天的会议是如何如何的重要，宣扬市委统战部长要亲自来主持会议，如此一般云云，但还是未有多少人领悟。这么多年以来，明子因忙于生计，在社会上抛头露面少，这回终于有了显现自我的机会，一定得好好表现。明子乐此不疲。

下午三点左右，一些害怕“犯政治错误”的人，经明子的游说和热情的召唤，纷纷赶过来参加会议。但是，到会人数还是没有达到应到人数的一半。

民建是一个以经济界人士为主体的民主党派。汉江市的民建组织，人员整体素质不高，开餐馆的，开饭店的，开洗脚城和歌舞厅的老板和个体户，只要写了申请，都可以顺利地加入民建组织。入会手续也很简单，只要有人牵线搭桥，然后申请人请相关人员吃吃饭、打打牌，并可以搞定。别说主委、副主委可以随意吸收成员，就是惟一的专职干部小朱也可以当家作主批准人员入会。门坎低，进门易，人员整体素质自然不是很高。加入了民建这样一个民主党派组织，再找点关系、走点门路，一般都可以当上市级或区级的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有了代表、委员的头衙，就等于戴上了一顶鲜红的帽子，工商、税务的人就不敢欺负，生意就好做，财源便滚滚而来。大家一个个腰间有了钱，但这些没有见过官府的小商人们，还是缺乏底气，他们不知道市委统战部长究竟是多大的官，想趁此机会见见面。前几天开会，听了统战部的副部长作报告，好多人激动兴奋不已；现在居然又是部长直接给他们开会，他们自然感觉身价百倍。这也许就是他们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大的官员。明子在部队干过，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见到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副营长而已。有一次和班长一起去见了副营长，与副营长握了一下手，明子回来舍不得洗手，手上留着副营长手上的汗味，一夜兴奋得无法入睡。

 

四

民建市直支部的此次会议参加者不多，但规格空前，尚家平带了一名副部长和一名科长亲自出席，貌似汉江市委统战部召开的座谈会或专题会议。

李剑明被开除民建会籍的所谓理由主要有两条：一是私自组阁民建市委会，二是不接受市委统战部的领导。这是尚家平在会议开始时定的调子。

尚家平的霸气令人十分反感。当场就有不少人提出质疑：提点意见和建议就要被开除，以后谁敢行使民主党派成员的权利义务？

作为一名民建会员身份的报告文学作家，李剑明参与会员们联名，向民建长江省委会反映当地民建组织内存在的组织焕散、思想混乱，以及个别民建会员“只谋位、不谋事”，一门心思“跑官要官”的问题，同时对民建的基层组织建设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这份《建议》同时报送中共汉江市委统战部后，该部部长尚家平并未围绕他们所反映的问题展开调查研究，而是对提意见和建议的人横加指责，甚至召开会议乱扣帽子、乱打棍子，并认定“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有关人员应该承担政治责任！”

作为市委统战部长的尚家平不能正确对待民主党派成员的意见和建议，自然激起了大家的强烈不满。为了加强民建的基层组织建设，李剑明只好将这一情况及时向民建长江省委会作了书面报告。省委会先后两次派出调查组到汉江市调查。调查结果表明，汉江市民建组织内存在的问题比李剑明所反映的还要严重，省委会表示要“下猛药”根治解决。

然而，在民建省委会调查组离开汉江市的次日，尚家平在发给李剑明的手机短信中，要求李剑明对这次行动承担责任，并威胁说：“走的看吧！”

据了解，尚家平所以反对李剑明等民建会员提意见和建议，并迁怒于李剑明，是因为在《建议》中，李剑明对一个“跑官要官”的社会影响极坏的女民建会员进行了批评和揭露，而这个女人与尚家平私人交往甚为密切。尚家平骂人的腔调和此女人极为相似，此女人依仗尚家平的权势耀武扬威。为了替此女人谋求副县处级职位，尚家平多次向有关人员施压，费尽了心机。

一天，李剑明从北京出差归来，在火车站一下车便得到消息：他所在的民建汉江市市直支部，日前奉汉江市委统战部之命，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召开了紧急会议，市委统战部长尚家平亲自到会讲话并主持会议，现场向与会人员施加压力，要求参会人员以举手表决方式开除李剑明的会籍。会上，尚家平强加给李剑明的所谓罪名主要有两条：一是私自组阁民建市委会，二是不接受市委统战部的领导。尚家平强调说，这是共产党的决定，不允许任何人提出异议，他要求每个人都一定要举手，他甚至威胁与会人员：“谁要是不举手，就是不接受共产党的领导！”

此次民建基层支部大会的文件由市委统战部长尚家平亲自修改甚至重新起草。因民建市直支部负责人拒绝在文件上盖章，支部的公章被迫收缴。

李剑明听完与会会员同志的以上情况通报后，啼笑皆非。他迅速找到市委统战部评理。尚家平在统战部办公楼走廊，当众对李剑明破口大骂：“你搞老子，老子就有权利开除你！”

据介绍，李剑明此次到北京参加某文学杂志社签约作家笔会，被民建市委会专干小朱误传为到民建中央递条陈，于是，“做贼心虚”的尚家平加紧对其下了如此毒手。

李剑明出示尚家平所发的手机短信的同时，也出示了民建汉江市委会主委林志雄发给他的手机短信。林志雄在短信中透露，他处境十分艰难，压力很大，他和李剑明个人之间没有过节，希望李剑明理解他、谅解他。迫于尚家平的压力，林志雄已向民建长江省委会口头提出辞职申请。

李剑明愤愤不平地说：民建会章规定，会员可以向民建的任何一级组织提出批评和建议，宪法规定公民有向国家机关及其工作人员提出批评建议的权利。

根据民建会章规定，民建会员的会籍问题属于民建的内部事务，不是尚家平可以粗暴干涉的，更何况尚家平强加给他的两条所谓罪名根本是不成立的。李剑明还说，尚家平的行为，已经创下了一个全国之最——全国首例也是惟一一例民主党派成员因行使宪法和党派章程规定的权利而被中共基层统战部长强行指令开除的案例！

根据民建会章规定，开除会员的会籍须经民建省委会批准，民建中央备案后方才有效。李剑明已向民建长江省委会提出了申辩。

李剑明在申辩材料中慷慨陈词，义正辞严：

“尚家平作为中共地方党委主管统一战线工作的常委和统战部长，违背中共中央总书记在十七大报告中关于促进政党关系和谐的教导，无视中共铁的纪律，对提出批评意见和建议的民主党派成员进行打击报复和迫害，滥用职权强行施压开除其民建会员会籍，其行为是对《中国民主建国会章程》的粗暴践踏和蹂躏，侵犯了民主党派成员的合法权利。此事发生在中共十七大召开不久和《中国的政党制度》白皮书发表之际，其行为是向党和国家政党制度挑战，是故意顶风违反政治纪律，破坏了统一战线和多党合作的大好局面，社会影响极坏。为了挽回影响，弘扬正气，保护民主党派成员的合法权益，恳请民建长江省委会将此事件报告中共长江省委，建议长江省委依据《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的有关规定对尚家平给予纪律处分。”

 

 五

尚家平是不久前才出任统战部长，虽然进了汉江市委常委会，但甚感失落、惆怅。因为他觉得实权比以前小多了。市委统战部长易人，却给求官若渴的女子江平带来了千载难逢的机遇。她为此激动而兴奋不已。

原任市委统战部长，由于当过县委书记这样的地方“父母官”，加之年龄老化，正统而古板，江平实在难以靠近，她为此苦恼过，最后终于熬到此人退休下台。新任市委统战部长尚家平身材高大，官场的油水把他养得肥头大耳，颇具威严和官相，其长相足以表明其为多吃多占之人。但是其性情似乎很平和，给人的初步印象可以说是平易近人，谁都可以与之说上话，这让江平喜出望外。更有传言，尚家平好色贪财，家里家外常有女人探访，着实让人感觉一头雾水，意味深长。江平觉得有机可乘。

“咚、咚、咚”，江平单刀直入，一大早就敲响了尚家平的门。今天是双休第一天，她早早起床，对着镜子精心收拾一番，然后乘坐公交，迅步来到尚家平家。早在一个月前，她就打听到了尚家平家的地址。刚刚履新，就有绝色女人登门造访，多少冲淡了一点尚家平的失落感。看来，统战部长这个职位还是蛮重要的嘛！尚家平想。连日来，他正因为辞去副市长改任此职而心中充满郁闷。他多年的感觉和体会，当市政府的副市长真好，管事、管资金、管项目、管国有资产，实权在握，奉求者甚多，时常有人送钱送物。现在虽然进了市委核心层，进入市委常委会，其实感觉明升暗降。众人皆知，常委也分三流九等，各有优势：组织部长管干部，有权有势；宣传部长管舆论工具和意识形态，不可轻视；政法委书记管政法，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纪委书记则更是牛逼，全市的县级干部没有人不惧怕，甚至市级干部也不能含糊。前任纪委书记因为与市委副书记争夺官位子，他直接联系沟通省纪委，硬是将这位市委副书记“双规”拿下，搞得市级领导层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市委统战部长则是众多常委中的老幺，似乎是没人干的闲差事。尚家平正捡在手中，希望掂量出其份量的厚重。

但市委统战部可以负责本市民主党派和党外干部的升迁，党外干部由市委统战部代表市委协商推荐。江平充分认识到了统战部长对于她的政治前途的影响和决定性作用。她认为，某个领导任新职或者失意的时候，对第一个造访的人往往印象最深刻。她要让尚家平感觉她很会处世，让官场失意后的尚家平重新找回价值和自信。

尚家平原本就是一个揽权的主。过去在国有企业工作，家长制搞习惯了，后来作为干部交流，当了几年副市长，权力大、口气大、底气足，发号施令，畅通无阻。由于政绩平平，公众形象和社会反响不好，换届时，差点安排到人大、政协，但老婆家族的关系让他峰回路转。临换届前他被提名进入市委常委会，当上了市委统战部长。他深知统战部长没有什么实权，也没有太多油水，他很失落。市长提出的经营城市的理念，对他颇有启发，我也可以经营统战嘛！事在人为，关键要看自己怎么经营。前任市委统战部长不会经营，也难怪他进不了常委。据说他在某县当县委书记时，政协委员参政议政建言献策不对其谓口时，他就公开辱骂他们是一帮牛鬼蛇神，让有关部门不予必理采。县委书记水平如此低下如此霸道，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市里，也让那些退到人大、政协的老干部不高兴。此人调任市委统战部长后，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们都表示不予认同，所以直到退休时连个市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之类的官职都没能混上，单纯搞了一个副厅级待遇。他要汲取前任的经验教训。近年来从中央到地方，统战部长开始进入同级党委常委会，说明统战部长职务的重要性。统战部不是做党外人士和民主党派的统战工作的吗？他要想办法多揽一些权，力争从他这里开始转变并强化统战部的职能，他要重新定位统战部长的地位和影响力。

在民主党派干部座谈会上，他说：“市委组织部是管党内干部的，市委统战部是管党外干部的！也就是说，党内干部由组织部管，党外干部归统战部管！”

此言一出，很快传到市委组织部长陆民英耳中，陆民英很不高兴，认为尚家平和市委组织部在公开争权。

陆民英是市委常委班子中的少壮实力派，年轻气盛，他不容许尚家平打破常规，独创新理论，对组织部和统战部的职能进行重新划分。他在市委常委会上据理力争：“党管干部是一个原则，自党成立正式组织以来，从中央到地方，党管干部的具体职能部门和工作部门是组织部，无论是党内干部还是党外干部，都是党的干部，都应该由组织部管。统战部的职能是做统一战线工作，具体职责是联系、团结党外人士和爱国人士，共同致力于党和国家的事业。”

尽管多数常委支持陆民英，尽管尚家平的独创新理论处于绝对的孤立无援，但尚家平认为，一个新生事物，在被别人认识之前往往都是如此。他要一一说服各位常委，甚至希望将他的这一关于组织部和统战部职能划分的新理论推广到全党，因此，他坚决不同意陆英民对统战部的如此定位，他和陆民英在市委常委会议上争得面红脖子粗，搞得主持常委会的市委书记高天明无法收场。

无党派代表人士和民主党派干部大部分都在政协组织内兼职，尚家平要树立自己在市政协的威信，他要占领市政协这块属于他的领地。因此，他在大会上说:“政协只是一个组织，统战部是组织政协的！”

“尚家平同志，这不是把你自己凌驾于人民政协之上吗？”市政协主席方向明在汉江市德高望重，他当场顶了他的牛。

尚家平觉得在政协老爷子那里没有市场，便借全市统战工作会议发表讲话之机，侃侃而谈，离题万里，大谈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建设的理论和基础，独创理论现炒现卖，连出雷人之语：“社会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社会的和谐首先应该是男女和谐，也就是说，建设和谐社会的基础首先要保证两性关系的和谐！”

尚家平的讲话观点离奇，让与会者瞠目结舌。

当日中午，尚家平留下来与参会人员一起在饭店用餐。民营企业老板宁加林等人乘机拍马屁迎合，他端起酒杯凑到尚家平的跟前说：“尚部长，我敬你一杯，你今天的讲话不拿讲话稿，现场发挥，讲得真有水平，可谓观点鲜明，莫大精深，让我们耳目一新，受益匪浅！”

尚家平喝酒一向豪爽，在一片恭维声中频频举杯，一饮而尽。

年轻貌美的女老板陆玲说：“尚部长，你是和我一起喝过酒的最大的官，我们今天都感到非常的荣幸，喝完酒后，我请你一起到KTV包房唱歌，不知肯不肯给面子？”

陆玲话音一落，开洗脚城的王老板赶紧附合说：“早就听人说过，陆老板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有美丽的歌喉，象百灵鸟，我们想沾尚部长的光，听听美女老板亮亮嗓子。”

尚家平飘飘然，欣然答应了陆玲。他全然忘了市委下午要召开常委会。

市建设银行的副行长王文明成熟老练，席间一直沉默不语。他是轻易不出手的，看到尚家平今天的表现，表情诡秘地上前说：“尚部长，你喝酒真是豪爽，一点官架子也没有，我想冒昧地问一下大领导，你的两性关系和谐吗？”

席间顿时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酒过三巡，尚家平醉意蒙胧，也没能听出王文明话里的用意。他起身去找卫生间，陆玲和另一个年轻美女扶着尚家平一起进了卫生间，并帮助他解开裤子小解。

 

六

一家主流媒体的新闻述评入目三分，让民建汉江市委会感觉剥光了皮：

汉江市民建组织呈现三个三分之一现象：三分之一成员长期和组织失去联系,不知道组织在哪里；三分之一成员虽然偶有联系，但长期不参加组织活动，他们认为所谓组织活动只是打打牌、吃吃饭，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还有三分之一成员虽然参加一些活动，但他们各有所图，有的想利用民建组织垫垫背，捞点个人政治资本，图点虚名，盯着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的位子，更有个别成员钻现行政党制度在基层不健全漏动百出的空子，公开跑官要官，向中共汉江市委要级别、要待遇，影响民建组织的形象，在社会上造成恶劣影响。

中国有句老话：“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既然组织活动只是吃吃饭、打打牌，那么人越少当然越好，有限的活动经费用在少数人身上，不也很富裕吗？所以，汉江市的民建组织对民建成员是否参加活动也不作任何纪律要求。用市委会主委林志雄的话说，民建是一个松散组织，连他本人参加活动也没有得到多少好处，自己还得“贴时间、贴路费、贴精力”。

可是，民建毕竟是一个民主党派，是一个政党组织，汉江市民建组织内的有识之士当然有理由要求改变现状，并就此提出了书面建议。这下可惹恼了中共汉江市委统战部部长尚家平，一是因为，如果打破现有格局，对与尚家平交往甚密的女民建成员江平不利，（江平正在忙于利用民建这个组织浑水摸鱼，从尚家平那里跑官要官）；二是因为，如果让民主党派成员觉悟起来，都有了党派观念、参政议政意识和维权意识，将不利于他在统战系统推行愚民政策。事实上，尚家平担任市委统战部长以来，一直不能正确定位自己作为汉江市委的一个工作部门、一个办事机构负责人的角色地位，一直将汉江市各民主党派市委会视为统战部下属二级单位，动辄就发号施令，颐指气使。

如果说民建组织在汉江市只是一个政治体制的装饰品，或者说是“花瓶”的话，那么，现在连“花瓶”也不是，因为这个“花瓶”早已被尚家平彻底打碎。尚家平为了包庇一个“跑官要官”社会影响极坏的女人，滥用职权，多次打击报复侮辱陷害民建组织内的觉悟成员，侵犯民主党派成员的合法权利，镇压民建组织内的民主之风，竟然发展到铤而走险，越党开除民建成员会籍的地步（本网对此已作详细报道）。

由于尚家平极力歪曲中共统战政策，粗暴践踏民主党派章程，频繁干涉民主党派的内部事务，导致了汉江市民建组织彻底瘫痪的严重后果。现在，汉江市民建组织被迫停止了一切活动。但是，为了应付上头关于民主党派政治交接教育活动的检查，民建市委会主委林志雄没有忘记通过做秀来维护一点起码的脸面，他闭门造车，在家里杜撰了一个所谓关于政治交接教育活动的总结报告。殊不知，汉江市民建组织三分之二以上的成员目前尚不知晓汉江市民建曾开展过这种大规模的政治交接教育活动，更谈不上参加了活动安排的所谓问卷调查。

 

七

从省城回来后的高天明随及赴京参加全国人大例会，他是全国人大代表。他委托市委副书记周铁民代表市委找李剑明谈话。周铁民直接打电话将李剑明请到他的办公室。

李剑明准时赴约。周副书记叫秘书送来一杯茶水，秘书迅及离开。他微笑着说：“剑明，早就想跟你好好谈一次，一直拖到现在。这次我是受高书记委托处理此事。我已经跟尚部长谈了，已经作了安排，由老尚跟你道个歉，你们握手言欢。暂且不说他是领导，他年龄比你大，算是老哥吧，你姿态高一点。你现在就去老尚的办公室，他正在等候你！”

李剑明回答说：“尚大部长早就公开讲了，现在市委副书记的职数少，常委相当于副书记，各管一摊子事，他能听你周书记的安排？”

“这可不是我周铁民的意见，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受高书记委托处理此事，也就说这是市委的决定，也可说是省委主要领导的意图！”周副书记显然有点激动，说话理直气壮，掷地有声。”

 “剑明，听我劝，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你的新闻界朋友不要再炒作此事了。这样搞下去，对老尚和你都不利，对市委也不利，对省委影响也不好。”周铁民强调他的观点。

 “对我不存在什么不利，对老尚，对市委、对省委不利倒是真的。”李剑不以为然，他说：“堂堂的汉江市委常委、统战部长，副厅级干部，犯如此低级错误，实在有损党的形象和声誉，各路媒体紧抓不放，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你们市委控制不了局面，我也没办法。”

周铁民说服不了李剑明，但无论如何，得请他与尚家平见一次交谈一次。这是市委交给周铁民的差事，他最起码在形式上也得完成。

堂堂的市委副书记安排他去与尚家平交谈，他总得给点面子。这个面子不是给汉江市委的，准确地讲，是给周铁明个人的。谁让他俩是老熟悉人呢？李剑明想。

与尚家平见面地点安排在市委统战部尚家平办公室。李剑明一见到到尚家平，不卑不吭，说：“铁民书记说你要跟我道歉，让我来接受道歉的，是吗？”

尚家平见到李剑明后满脸堆笑，赶紧请他到沙发一落座，一改过去飞扬跋扈的样子。他迅及出门，以为他上洗手间去了。不到5分钟点，他进来了，不过一起进来有三人，副部长郑成立和党派科长吴芳。吴芳带着笔记本和笔，俨然一副作记录的架势。

李剑明说：“这哪象道歉，分明是准备审问我的嘛！”

李剑明觉得道歉不诚心，愤然起身告辞，吴芳追到办公室外，不停地叫唤：“老李，老李，回来……。”

 

八

静候李剑明和尚家平和解的周副书记没有得到握手言欢的消息，下午一上班便拨通了李剑明的手机：

“谈得怎么样？”

“不欢而散！”

“不是说好了吗？他说一定跟你道歉，取得你的谅解。”

“你打电话去问你们的那位尚大部长吧！”

周铁民在了解情况后立即将电话打至北京，在北京参加全国人大例会的高天明也在等候来自汉江市的消息。周铁民将李剑明与尚家平无法握手言欢的情况向高天明作了详细汇报。由于媒体的不断跟踪，全国人大各代表团茶余饭后都在热议发生在长江省的这起政治丑闻，高天明迅速将情况报告给同在会议上的省委书记刘长水。

“尚家平以前是干什么的？”刘长水问高天明。

“他以前在神风公司工作，后交流到地方任职的。”高天明回答。

刘长水随口便说：“哪来的就让他到哪里去！”

刘长水打电话征询省委统战部长的意见，省委常委、统战部长王大雨也认为尚家平不再适合做汉江市委的统战部长了。

 

九

尚家平调回神风公司后，被作降职安排，担任该公司一个附属部门的闲职，但仍享受副厅级政治生活待遇。

尚家平因乱用职权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现在其命运归属又成为汉江市干部茶余饭后的谈资。

市委督察室主任刘峰，原在市政府工作，曾是尚家平的直接下级。他了解尚家平。他说：“企业的老总如果嫖了娼被警察抓住，打电话让办公室主任交了罚款后立马回去继续做老总；而机关干部绝然不同，嫖娼被抓必然会被‘双开’！”

一名干部附和：“刘主任的话道出了企业干部和党政机关干部的区别。”

刘峰说：“所以，尚部长还是适合到企业去工作的。”

尚家平被发配回神风公司后不久，其命运急转直下，不是被“双开”，而是不到一年就被省纪委“双规”了。“双规”的原因是涉嫌腐败。

那天，省纪委的三名工作人员驱车前往数百余公里的汉江市，在办公室找到了尚家平后直接将他带到省城的“双规”办案点。此次“双规”行动，未有任何征兆，突如其来，突击迅猛，省纪委事先未通知任何人员，连神风公司党委书记和汉江市委书记高天明也没有打一声招呼。

尚家平被“双规”的消息很快传遍汉江市。尚家平再次陷入街头巷尾和社会舆论的焦点。被震撼的整个汉江市官场从此开始人人自危。

有知情人说，尚家平出事不是源于别的原因，正是其身边的女人们将他送进去的。也有人说，尚家平喜欢和大大小小的老板打交道，权力寻租出去后又办不了实事，又没有能力摆平事端，老板们集体告发了他。

众说纷纭。确切情况不得而知。

（2009年9月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