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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现实

来源:小说选刊 作者:王大进 时间:2018-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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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十九岁前,褚宝成的生活一直是平静的,可是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
表面上看,褚宝成一切都还不错。褚宝成的父母都是本市的老工人,早已退休在家。他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现在,都已各自成家。褚宝成二十三岁的时候就进了机械厂,一直干到现在。机械厂风光过,红火过,也沦落过,差点就倒闭了。但是,褚宝成却一直也没有下岗。
眼下,还有什么比不会失业更幸福的事情呢?
作为一个普通市民,他有一个三口之家。女儿褚娟十三岁了,正在上学。女儿长得有点像他,单眼皮,瘦高个,脸皮白白净净的。邻居老人们看到褚娟就夸这孩子好。学校的老师也说这孩子好,学习挺用功的。而且,她和她的父亲一样,有点儿不爱说话,看见人只是那么微微一笑。
机械厂在困难的时候曾经一年精减三次员工,但褚宝成每次都能留下来。并不是说褚宝成有什么背景,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全是普通工人,一般的市民,哪怕姑舅叔伯,也都没有一个当官的。论文化,褚宝成充其量也就是高中学历罢了;论技术,也算不上顶尖的技术工。说他本分肯干,倒也是真的。可是,马上就会有人反驳说:厂里的老实工人有的是,为什么那些人就下岗失业了呢?那么,我们只能说,他的运气比一般人要好点儿罢了。
褚宝成的运气好,还可以从另一方面证实:他的老婆很漂亮。不谈姚美芹的过去了,即使是现在,女儿都已经十三岁了,走在街上,有些年轻姑娘的风姿还不如她呢。
这样一个美人,怎么就嫁给了褚宝成呢?这是很多人都想不通的事。褚宝成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他只记得那一年同车间的一位大姐(她刚进厂的时候,曾经跟着褚宝成的父亲干过几个月的徒工)有天对他说:“小褚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吧。”褚宝成当然就同意了。他那时候正是想姑娘的年龄。厂里的那些漂亮姑娘看不上他,一般的姑娘他又羞于追求。在这之前,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姑娘们也都是普通工人,有的甚至还在待业呢,文化程度不高,小市民家庭出身,和他所谓的门当户对,而且,她们的长相也都一般。但就是这样,人家和他见过两面之后,也都没有下文了。这也正常啊,他们家的条件不好,住的也差,在一条小巷子里,六十平方米,挤了一大家子(当时他的哥哥姐姐们都还没有出去),和她们自身的境况太像了。她们怎么能再忍受一遍过去的生活呢?
她们都想改变今后的生活。
褚宝成自己也不愿长久地把目前的这种生活延续下去。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人是没法改变自己的。褚宝成从学校出来后等了几年,进了工厂,觉得这一切已经是非常好了。国家让你有了一份工作,你还抱怨什么呢?除非你有病,存心对国家不满。
工人们的工作是简单的,青年人的思想是快乐的。褚宝成虽然说不上有多快乐,但他也绝不贪婪。痛苦都是由欲望和贪婪而带来的。褚宝成的父亲在工厂里干了一辈子,也还是一个工人。褚宝成的父亲就是他的镜子。而那些街坊们也大多如此,庸庸碌碌。有了许多参照系数,褚宝成有什么不满足的?环境造就人。
姚美芹知不知道自己的漂亮呢?褚宝成想她应该是知道的。他和姚美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都有些不能相信他们有一天会成功。世界上哪有这样好的事情:一个漂亮姑娘会嫁给他这样一个普通工人?至少,她也应该找一个工厂里坐机关的,而不像他这样,一辈子都将在车间里过日子。
事实上见过那次面以后,姚美芹也有很长时间没有消息。褚宝成自己的心思也就淡了下去。见到那些知道他相亲的工友,觉得灰头土脸的。被人甩掉,毕竟是个很没有面子的事。一次见到那个说媒的大姐,她倒是坦荡而又热情地说:“还没有消息呢。要是这个不成,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一点也不比她差。她不过就是一个大集体工人罢了。”而褚宝成所在的单位可是全民所有制。但褚宝成当时心里想:集体不集体倒不是主要的,重要的可不要再像她一样漂亮。要是比她差一些,成功的可能性就要大一些。他不贪,他想找一个不难看、能过日子的姑娘就好。他的父母过去就经常这样教育他的哥哥姐姐们:“漂亮顶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褚宝成的嫂子非但不好看,甚至可以说长得相当难看。而褚宝成的哥哥倒还是长得挺有模样的。当初别人介绍的时候,哥哥怎么也不同意。哥哥当时有中意的姑娘。可是父母们对嫂子中意得很。嫂子也竭尽巴结讨好之能事,一会儿给哥哥打件毛衣了,一会儿又给父亲织副手套了,要不就是给妈妈买一件背心了。父母反正又不会同她同床共枕,所以根本就不考虑哥哥的感受。他们对哥哥严加责备,认为他简直不知好歹,硬逼着哥哥结了婚。
褚宝成眼看着哥哥结了婚,并且还和嫂子生了两个孩子。在他眼里,嫂子毫无疑问是这一带最丑的女人了。刀片脸,布满了褐色的雀斑,一双小眼睛看人时总是斜着。身体又瘦又小,一头黄色的鬈毛。讲起话来语速飞快的,像跟谁吵架,而且又尖又细。
漂亮不重要。否则,哥哥怎么能够忍受得了呢?在共同住在一个屋子里的那些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听到隔壁哥哥嫂子在床上的压迫声。另一方面,褚宝成又有些自信:怎么着也不至于再像哥哥那样,找个那么丑的女人。至少,看上去是可以顺眼的。
生活有时候会偶尔显露一些奇迹,这次奇迹偏偏就选择了褚宝成这样一个非常普通的小伙子。
过了几个月后,有一天褚宝成在电影院门口无意中遇到了姚美芹。姚美芹穿了一身深蓝色的女工装,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与那天和他见面时的装扮相比,要朴素得多。在姚美芹的身边,还有一位中年妇女,那是姚美芹的妈妈。褚宝成一下子就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而姚美芹的妈妈则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
以后的几天里,褚宝成一直有些恍惚。他隐约记得姚美芹和他是很客气地打了招呼的。可是,这明显是没有希望的事情。她们母女对他只是礼貌而已。他们就在电影院的门前站了一会儿,只简单地问候了两句,然后就分开了。他当时有些窘迫,眼光一直躲着姚美芹,甚至都没有向她的妈妈致意。他走得匆匆,连头也不敢回。他一直觉得背后有一把刀,那把刀就是姚美芹妈妈的目光,简直就是要剐到他的心里去了。
就在他已经感到释然的时候,有一天,那位充当介绍人的大姐突然高兴地找到他,说:“小褚,姚美芹带信让你这个星期天有空到她家帮她妈妈搬煤。”大姐好像比他还要高兴,说:“她说她妈妈看过你,对你印象挺好的,说你怎么怎么老实,看到她妈居然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头都不敢抬。”大姐一边说,一边笑起来。年轻的小褚就惭愧得很。“你福气好啊,姚美芹可真是一个漂亮丫头。你可要好好表现噢。”大姐叮嘱说。谁也不能相信姚美芹真的就和褚宝成好上了,也许姚美芹看上他的全民所有制?对于一般姑娘,所有制可能还是计较的,可对于一个漂亮姑娘,根本就不必在乎什么集体全民的!她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他们居然恋爱了整整三年。这当中他们也吵过嘴,甚至差点就分手了,但每次总是能又搅和到一起。男女之间的事谁能说得清呢?姚美芹后来也觉得和褚宝成好,似乎是有些委屈了自己。她要是放开自己,随便找一个也比他强,但是等她完全意识清楚的时候,婚事已经全部筹备停当了。
褚宝成婚后别提有多知足了。事实上很长时间,他的心是悬着的,而直到结了婚,他的心才真正定下来。漂亮的姚美芹已经成了一只煮熟的鸭子。他不再害怕她会飞掉。工友们都半是羡慕半是妒忌地说:“褚宝成真是他妈的好福气。”褚宝成也觉得自己的福分好,是的,拥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是多么让人羡慕啊!婚后不久,他们就有了孩子。时间过去这么多年,褚宝成虽然已经习惯了姚美芹的美丽,但是对婚姻家庭生活,依然是知足的。什么叫幸福?拥有一份平静就是幸福。
2
姚美芹下岗了,褚宝成也依然认为他们的生活是可以的。姚美芹的下岗事实上只是迟早的事,他心理上早有准备。姚美芹早先在一家无线电元器配件厂上班,活倒是比较轻松,后来越来越没事做了。十年前厂里就开始分流。办了后勤三产什么的。姚美芹通过熟人,从车间里跳出来,到了厂里开的洗衣店。这种工作要比在操作台上装配电阻什么的还要轻松些,而且也不像过去那么枯燥。她自己有一阵甚至很得意过。褚宝成相信她之所以能够找到那份工作,还是因为她比较漂亮的缘故。
漂亮的女人总是比别人得到更多的好处。
洗衣店是三产的一个窗口,找一个形象好的当服务员,也是很自然的事。那时候洗衣店是个前景很看好的服务行业。很快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洗衣店。与那些个体的洗衣店相比,姚美芹所在的那个“国营便民洗衣店”很快就被湮没了。服务没有那些个体的好,价格上也不比人家便宜。这样撑了有一年多时间.姚美芹每月便拿一百来块钱的工资。又是一年以后,姚美芹就彻底没事可做,车间回不去(自从她尝到了自由的滋味之后,主观上自己再也不想回去了),工资自然也没了。褚宝成并没有觉得格外的压力。姚美芹在家里,做做家务,关照孩子,也挺好。无非,在日常开支上,稍稍紧些罢了。
姚美芹闲着的时候,就去参加交际舞。一度,她跳得非常上瘾。开始的时候还知道回来烧三顿饭,后来晚上十点多钟还不回来。跳舞成了她人生当中的一个重要支柱。没事情可干,她空虚啊。在舞场上,她找到了感觉,很多人夸她的舞跳得好。活跃在公园露天舞场上的,当时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男人和在家没事可做的家庭妇女,像姚美芹这样还年轻的女人,简直就是凤毛麟角,立刻就成为那些头发已经秃谢、眼袋下垂、行动迟缓、衣着不整的老男人们争相邀请的宠物。
褚宝成知道她是不可能看上那些男人的。她只是空虚罢了。这样跳了有半年多,她自己就失去了兴趣。一帮糟老头,有的还流着口水呢,恶心死了!也就在那个时候,她的一个什么朋友又帮她找了一份工作:公司办公室行政内勤。
她对那份工作很喜欢。褚宝成也喜欢她有这份新的工作,一个女人,还是有份工作做比较好,否则就会无事生非啊。而且,行政内勤说起来是在办公室里,听上去像是坐机关的。她文化程度又不高,还能做什么呢?再说,她所有的工作不过就是收发报纸、泡水之类,多轻松啊。
“还是长得漂亮有好处,否则你到哪里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啊。”褚宝成有次由衷地对她说。
姚美芹现在也的确越来越注意打扮自己。“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女人往往老得快。”她有了恐慌感,除了这种天生的恐慌之外,她越来越多地体会到漂亮真的就是一种资本。过去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呢?现在她知道,一个漂亮女人事实上是容易在这个社会上得宠的。在小公园里那帮请她跳舞的糟老头还知道请她看电影、吃瓜子、递小马扎呢,更不用说社会上的那些男人了。
然而,她又毕竟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同那些年轻姑娘已经不好比了。她有一件事,一直瞒着褚宝成。那是她到那个公司里干了不长时间,一位四十来岁的科长就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个科长长得并不好看,黑黑的,脸上净是疙瘩。小眼睛,一口横七竖八的牙齿,在众多的科长当中,他真是一个非常不出色的角色。但是,他经常在办公室里没人的时候同她搭讪。
与褚宝成不同,他可是见多识广。他知道天南海北的很多东西。他经常向她说,他要请她出去玩,或者请她吃饭,还说要送她一个什么什么样的礼物。事实上她那时候内心就有些矛盾。她知道一个女人是不能随便接受什么人的礼物的。一个男人要是给你一样什么东西,那他一定是想从你这再得到一样什么他想得到的东西。男人像个老谋深算的猎人,而女人则像是一个有些贪嘴的小动物。你只要贪嘴了,那么你一定就会被捕。
有些女人就是这样的一种小动物,明明知道前面的诱饵有危险,可是它还是要往圈当中跑。姚美芹其实也不是有什么贪,更多的是一种好奇--她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对她采取一种怎样的态度。她要试一试。而且,她还心存侥幸呢,心想:也许,他只是对她一种好罢了,并不是有什么更深的企图。
那个科长也并没有马上就送什么东西给她,也没有马上请她吃饭。他只是在嘴上说说。也许他在试探她的态度,也许他内心也是一个胆怯的人。有一阵她甚至想:这种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危险。
后来有一次他又说要请她到一个什么地方吃饭,她就直直地说:“你总也不兑现,说了跟没说一样。”他有些尴尬,说:“那我们就去。”真去了,在一家饭店里。姚美芹倒是坦然得很,整个吃饭期间,他也并没有什么不礼貌的动作,甚至还相当绅士。在回家的路上,她想:不过是一种正常的男女交往而已。
一个月后,有一天他从一个什么地方打电话给她,说他住在某某宾馆某某房间,让她去一趟。她有些犹豫,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可是她又有一种强烈的好奇,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内心好像又有一种期待,希望要去证实什么。她像做贼的一样,赶到那个宾馆,发现房间里果然只有他一个人。
那个科长笑吟吟地看着她,从一只包里拿出一条珍珠项链给她,说是他到海南出差特意带给她的。他说海南盛产珍珠,接着就说这种珍珠怎么怎么好,好像非常值钱。她的脸有些红,觉得不该收他这样的东西。如果收下,她就要把钱给他。可是他笑着说:“你是怎么啦?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我又不是卖给你的。”她的脸就红得更厉害。他不要钱,这怎么是好呢?也许她只能把它退给他。可是,她又实在喜欢这串项链了,她受不了那份由虚荣带来的诱惑。褚宝成从没买过什么首饰给她,除了结婚的时候买过一枚戒指,一说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科长说:“我给你戴上。”说着就抱住了她。然后越抱越紧,气越喘越粗,动作越来越放肆。他的手已经伸到衣服里去了。她挣扎着说你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啊!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放我走。科长说:“我喜欢你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句话击中了姚美芹。姚美芹一下就被他推倒在床上。
姚美芹走出那个宾馆很远的时候,还忘不掉科长脸上当时淫荡的笑?“你真是骚得可以呢。”他感觉到了她的异乎寻常的湿润。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的湿润,使得他们的肉体行为变得格外地顺畅,可是,却使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非常的枯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那个科长的眼里,只是一个婊子一样的人物。她恨自己当时表现出来的那种兴奋,可是她却又是情不自禁。不要脸,真的不要脸!道德上的羞愧与还残存在记忆里的强烈的快乐交织在一起。她心绪一片混乱。在这种混乱的情绪下,她把那串项链扔进了下水道里。
她以为丢掉了那个东西,就等于自己没做那件事情。晚上回到家,她简直就不敢直视褚宝成的眼睛,更不愿和女儿有皮肤上的触碰。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已经用脏了的抹布,擦到哪,哪脏。可在黑黑的夜里,那串项链却熠熠夺目,总是浮现在眼前。
姚美芹没有在那个公司里继续干下去。二十天后,她就把那份工作辞了。她讨厌那个科长看她的眼神,暧昧得让她恶心。有一回在走廊上,他堵住她说:“我们什么时候再开次房?”她知道他话后的意思--我们曾经是那样快活么--她摇摇头。他说:“我怎么没有看过你戴那根项链?”--我是在你身上花过钱的--“我扔了!”她说。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为什么?”他问。“我讨厌再做那种事。”她说。他笑起来,眼镜片后面是不信任。他不相信她会把项链扔了,更不相信她会讨厌做那种事。难道当时她不是在床上兴奋得直扭身子?
褚宝成一直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好好地把那份工作辞了。当他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回到家里了。他猜想可能只是在单位里受人欺负了。在那种公司里,文化人比较多,她这样的,自然受人小瞧。这样一想,他也就不怪她了。辞就辞了吧。他相信她以后还会找到新的事情做。她比他活络得多。
姚美芹果然不久又找到一份事做,帮人在一条街上的花店里看店。活,自然是轻松的,但是常常是早出晚归,而且报酬不过是那么三百来块钱。褚宝成就安慰她说:“活又不重,三百块钱也值啊。不过话说回来,你要不想干,就回来歇着。”姚美芹不想歇,她不是念着这每月的三百块钱,而是可以消除每日的寂寞和无聊。在外面做事,心里总是装着新鲜,每天见识着不同的人,经历着不同的事。在见识不同的人和经历着不同的事中,她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在家里的人是死人。褚宝成也仍然是知足的,老婆孩子一样也不缺,生活照着日常的轨道走,多好啊。姚美芹越来越注重打扮,他每天晚上看着她,挺受用的。常常有人对褚宝成说:“前几天看到你老婆了,怎么越来越漂亮了?”他知道他们用的是一种夸张修辞法。越来越漂亮是不可能的,只是说按她现在的年龄,她仍然保持了一种美丽。
姚美芹也会打扮自己。女人嘛,打扮是正常的。褚宝成喜欢姚美芹各种打扮的样子。她总是给他一种新鲜感。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也还能凑合,关键是夫妻之间挺恩爱的,孩子也顺心。姚美芹一直没有再和别的什么男人发生意外,虽然也还有一些社会上的男人向她献点殷勤什么的,但是她坚持一条:决不和那些人发生肉体关系。那些男人也聪明,谁能上床,谁不能上床,几个回合下来,也就知道了。他们对她有个印象,就是这个女人虽然也喜欢和男人交朋友,喜欢男人们为她做点事什么的,但是她却不愿意上床。他们认为她并不是保守,而是因为她心里的什么地方有病。
他们不喜欢那种心理上有病的女人,假正经;他们喜欢那种男人给点好处,就能哄上床的女人。
与那些女人相比,姚美芹还是小家子气,他们想。没有见过大世面,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把性看得那么古板!
与那些男人一比。姚美芹就知道褚宝成是多么好了。至少,褚宝成是不会在外面骗女人的。可是当她对那些要对她霸王硬上弓的男人说:“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老婆啊?”他们就振振有辞地说:“这算什么?她又不知道!她不知道就不是伤害她。再说,有本事的男人,谁在外面没有个情儿?”姚美芹就知道,自家的男人算是没有本事的。
一个普通工人,能有什么本事?没有本事就没有本事吧。反正当时是自己选择的,现在的日子过得安稳就行。
3
姚美芹在花店过了一段好日子。花店的生意一度好得不得了。一位朋友劝姚美芹干脆自己也开一个。她也真的动了点心思,可最终却没有付于实施。很快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花店。花店的生意就不好做了。生意一路往下败,不到半年时间,那个小店就开不下去了。
家里的日子就有些消沉。因为,姚美芹回家那一阵子,褚宝成也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心呢--厂里又要来一次裁员了。据说这次裁员的幅度很大。消息进一步说,某两个车间可能要一刀切。其中,褚宝成所在的车间被切的可能性很大。
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那一阵有点为未来担心了--千万不要两人都下岗。要是两人都下岗,没事干,孩子怎么办?孩子上着学呢,处处要用钱。褚宝成那时虽说还没有马上失业,但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去厂里上班了。单位里没有活干,干脆放了假。谁知道这假一放,还能不能再回到单位里去?本来说只放十天的,可是,许多天过去了,他还没有得到回厂的准确消息。
这一年褚宝成三十七岁。
好运又一次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这次好运还是由姚美芹的美丽带来的。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让她去他们公司开在华侨路上的酒吧当经理。一开始也没说让她当经理,可巧姚美芹上班不到一个星期,原来的经理不干了。那个经理年轻,三十来岁,据说还是个大学文化。他在这家酒吧里做了三年经理,突然中(其实不一定是突然的)决定跳槽去深圳。据说他的女朋友在深圳。
这样的机会就给了姚美芹。酒吧里没有人了呀。除了姚美芹,其他的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就让姚美芹负责。年龄大,可能做事踏实一些。老总当时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再说,这样的一个经理,又不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官”,还不是他随口说?
酒吧的生意不算好,那个老总也不是很上心,他对姚美芹只有一个要求:不赔本就行。姚美芹那段日子糊涂得要命,也紧张得要死。她简直有点摸不着头绪。接手的第一个月,结账时发现虽然没赔,但纯利却只有一百来块钱。她感到挺过意不去的,自己每月拿着一千二百多块钱工资呢。到了第二个月的时候,她就开始算计开了。很快,两个月后她就把酒吧在经营中所有遇到的不懂的问题全问明白了。该节省的节省,该变通的变通,同时又想办法给客人让点小利,生意居然就有了一点点起色。
姚美芹比过去忙多了。褚宝成想不到她居然能当上经理,她能干,他有自豪感。她现在的工资就比他高多了。他看着她忙,挺高兴的。
家里的日子充实。
褚宝成不大怎么探问姚美芹酒吧里的事情。一个工人阶级,管那些闲事干什么?你看夜里泡在酒吧里的那些人,哪有一个是属于工人阶级的?他看不惯那些人,虽然他们年轻,虽然他们有钱。如果让他去过那种黑白颠倒的生活,他也不会习惯。他希望女儿长大了,不会是那种人--女孩子染着金黄的头发,坐在酒吧里,手指里夹着一支烟,和男人相对而坐,吞云吐雾。
女儿褚娟的学习很用功,在学校里是个好学生。褚宝成希望女儿能继续将这种成绩保持下去,顺利地进入重点中学,然后考入大学。要是她考上了大学,她就能过上一种与他们不同的生活。
在女儿学习这一问题上,他们夫妻俩完全高度地统一,都希望女儿能争气,过上与他们不同的生活。他们想让她当上城市白领,虽然要实现这一目标还很早,但他们就是早早制定了这样一个方向。
日子就这样过得很快。
褚宝成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姚美芹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比如她忙了,很晚回来;比如她现在更加注重打扮,讲究衣着;比如她有时会集中地说起某某男人,有时又突然不再提了,等等。褚宝成认为都是正常的,工作忙嘛,又是在公共场合当经理,接触多了,眼界宽了,一切都不奇怪。可褚宝成怎么也没有想到姚美芹会喜欢起一个人来,一个除他之外的男人。
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文质彬彬的,白脸黑发,戴一副金丝近视眼镜,非常干净,喜欢穿一身西装,打着领带。他喜欢抽外烟,而且永远是一种牌子。
那个男人真干净,姚美芹喜欢看他手指夹烟的姿势,相当优雅。他差不多是每个月都会来那么几次,有时带着三四位朋友,有时则一两位,或者是带着一个女人。每次带来的女人都不一样,或年轻,或中年,或漂亮,或平庸。在来酒吧的客人当中,他算是上了一定年纪的。他领来的客人也都彬彬有礼。他们坐在一起喝酒,抽烟,谈论着什么。官场政治、经济风云、男女艺术,杂七杂八,挺有学问。姚美芹一次递名片给他的时候,他笑了一下,说:“你这酒吧应该好好包装一下。”显然,他对这个酒吧现在的这种样子不够满意。她也回笑了一下。现在的酒吧的确是需要文化品位的,而她自己是不懂的,那个房地产公司老总也不懂。她想做好,让那个老总高兴一下,所以,如果有人帮着策划一番是最好的了。
姚美芹后来知道他姓王,是一位律师。他仪表堂堂,让她对他刮目相看。她希望酒吧里能多来这样的客人。
一个雨夜,酒吧里的人很少,他来了。她热情地招呼他。他说他是等一个朋友,不过那个朋友不一定来了。当她在吧台里忙碌的时候,看到他坐在那里有些孤独。
姚美芹让小红一个人经营着生意,她则坐到他的边上,问他有没有什么高招,帮助酒吧搞点品位出来。他一下子就来了谈兴,从酒吧的墙面装饰到招贴画,从服务生的服饰到坐椅的形状,从酒的品种到灯光,说得姚美芹佩服得五体投地。那种感觉,就像是她心里是一锅糨糊,昏暗蒙昧中,突然被人捅开了,见了一束特别的光亮。
这个男人给了她一种特别的好感。
他那天给她说了许多,有些措施她是可以实行的,也有些是不可行的。她的能力毕竟有限。她一点点把那些有用的东西,全用力记在了脑子里。她决定要按照他的指点,试着去做一做看。她相信酒吧的面貌肯定为之一变,生意上会有很大的改观。
姚美芹回家对褚宝成也说了,说遇着一位叫王铭道的男人,律师,很有文化,很有品位。他指点她如何经营酒吧。褚宝成支持她去做好--人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抬举她,她自然要努力做好。做人么,要讲个知恩图报。
当姚美芹把自己的想法(当然,事实上是那个叫王铭道的男人的想法)在电话里向远在南方的那个房地产公司老总汇报的时候,徐老总只是大咧咧地说:“好好好,你做吧。没问题,你做主。你大胆地做。好好好,好,就这么办。”姚美芹听了,真的就感到一种谨慎的欢喜,一种初次当家做主的欢喜。
酒吧重新粉刷、布置。姚美芹不敢把动作做得太大。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徐老总从南方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开着那辆黑色的新凌志来到了酒吧,眼睛也为之一亮。墙壁上一律刷上了一层黄色的底漆,然后再涂上各种图案。顶上不大的空间里吊上了各种彩旗,吧台的橱柜里则摆满了各种工艺品。整修的花费不大,但感觉一新,很有点情调。他笑吟吟地对她说:“你还真行!”
徐老总叫徐金基,五十一岁,中等身材,像所有的成功男人一样,爱梳那种大背头发式。胖,脸上的赘肉把下巴都湮没了。他发福得厉害,有一副相当可观的大肚皮,腆着,就像挺着一只大铁锅。说话的嗓门很响,他自己说跟他的行伍出身有关。
姚美芹很感激徐老总把她弄到了这个位置。他们是在一次饭局上认识的--姚美芹的一个中学同学在市政府工作,接受人家的吃请,座中就有这位徐老总。姚美芹也受邀了,是沾了那个同学的光,当时她在回家的路上正好遇到了那个同学。老同学多年不见了,就非要拉上她,说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叙旧。但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漂亮的陪衬。许多酒宴都少不了漂亮女人。徐老总似乎有些不相信她失业在家。姚美芹的同学说:“你要有可能就帮她一把。”徐老总笑着说:“这应该是你的事情。你们是同学。”姚美芹的同学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要能解决,还要来找你。你那么大的公司,什么人安排不下?”徐老总笑笑,说:“你的命令,我敢不听?”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句话.姚美芹当然懂,尤其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徐老总照顾她,自然是看在她那个同学的面上,但仅仅如此吗?当然,他也不一定就是看上了她的美色。后来她也听说了,徐老总的生活里有女人,年轻女人,非常漂亮,据说只有二十一岁。她倒是没有亲眼见过。他所在的那个嘉业开发公司,是个资本非常雄厚的大公司。他的年收入很高,出手大方,养一两个女人根本不算什么。再说,花的钱也不一定非得掏自己的腰包。真正有权力的人,谁会用自己的钱?单位里有的是钱。
姚美芹自己有时倒是想过,如果徐总对她有企图怎么办?依顺还是不依顺?他对自己是有照顾的,如果不依顺,是不是就有点“过分”?男人们把这种事是当成小事的。如果你连这点都不依顺.他就会认为你拒绝了他的“好意”,就像那个科长。好在徐老总自己有年轻漂亮的“小蜜”,这么长时间以来并没有对她有过什么,想来对她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她也心安,这样倒好。自己就一心做酒吧生意吧,做好了也算是对他的回报,而且是最好的一种回报。她很感激他给她这一份工作,让她学到了不少东西,得到了锻炼,积累了一些生意场上的经验。她甚至想,如果以后有机会,她也可以单独做。当然,这只是一闪念而已。没有相当一笔资金,怎么能做得成?姚美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一个从来没有干过大事的人,而且也没有什么大学文凭,居然也能把一个酒吧做起来,管理得井井有条。虽然开始的时候有点手忙脚乱,但几个月下来,越来越有样子了。
偶尔,在街上遇到过去厂里的同事或是小时的同学,知道她现在在酒吧里当上了经理,都很是羡慕她。她们现在终于发现她骨子里是多么的能干。说起褚宝成,她告诉她们:他还在那个厂里。他能有什么变化?一个工厂里的工人。就这样也挺好。她挺知足的。她们都知道褚宝成是个老实人,平时挺顾家的,下了班就回家。现在她忙,家里的事就全交给他了。他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回去再晚,他也会为她热上饭菜。当今社会,一个男人不嫖不赌不抽,就算得上是好男人,别的还能图他什么?
这样的话当然只是说给别人听的。要嫖要赌要抽,褚宝成也得有那份能耐啊!你说徐金基有女人,那是人家有那份本事,经常吃住在宾馆里,桑拿按摩,泡歌厅。那都是因为他有花不完的钱啊。
王律师呢,应该算得上是个好男人吧?一个比较优秀的、有相当品位的男人。与徐金基徐总相比,他只是没有什么钱罢了。但是他比徐总有文化。当然,他们都比那个小科长强。想到那次越轨,姚美芹心里就有些犯堵。她倒不是觉得对不住褚宝成,而是觉得碰到那样的一个男人,对不起自己。
4
徐总那天的酒有些喝多了。但问题的关键不是他的酒多。问题是那天姚美芹自己并没有拒绝。岂止是没有拒绝,简直就是比较主动。那天大家一起吃饭,徐总的那个“小蜜”也在。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小蜜”,果然非常漂亮。
表面上,这个“小蜜”是公司里的文书,但她却是什么也不干的,连班也不上。她要的也是一个名份罢了,“小蜜”的身份总是有些不尴不尬的。她真漂亮,漂亮得让人有些目眩。姚美芹当时心里就想:她怎么就当起了“小蜜”呢?这么漂亮,什么样的男人嫁不了?所有的男人娶到她,都会把她像宝一样地在手里捧着。
“小蜜”那天好像有点不高兴。她一直冷着脸,不说话。而徐总在她身边则有些低三下四。姚美芹看得心里都有些不高兴了。一个大男人,干嘛这样?他也算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了,为了一个“×”就贱成这样?也太是软骨头了!不过,好像男人也都是如此啊。
那天参加饭局的都是房地产公司里的人,徐总向他们介绍姚美芹的时候,说她是酒吧的总经理。不过那些人也都认识她,除了那个“小蜜”。“小蜜”真水灵,且不要说她的脸蛋了,单说她那伸出来的一双手,鲜嫩白皙得就真的像是刚出水的葱白一样。作为一个女人,姚美芹都有点喜欢上她了。但是人家“小蜜”不高兴理睬别人。
饭局没完,那个“小蜜”就先气呼呼地走了,也不要人用车送,自己打车回去。其余的人就有些尴尬。勉强撑了一会儿,酒尽人散。徐总没走。饭后的徐总开车带着姚美芹,来到了酒吧。小红和另外两个服务生在。不是周末,生意一般。徐总对姚美芹说:“我请你喝酒。”姚美芹说:“还喝?不能再喝了。”徐总说:“你的酒量不小。”姚美芹的脸红红的,她过去从没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好的酒量。在饭局上,她一人喝了差不多有四五两白酒。而且,是高度的,到现在居然也只是觉得脸有些红,发烫。
“喝,陪我再喝点。”徐总说。
姚美芹笑着推辞说:“我真的不能喝了。”
徐总显然心有些不甘。姚美芹知道他心里积郁着一些东西,无法排遣呢。她要是生硬地拒绝了他,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喝点茶吧,喝茶醒酒。我陪你喝茶吧。”她说。徐总不屑地说:“这里的茶有什么好喝的?要么到我那边去,我有好茶。”姚美芹说:“你那有什么好茶?”徐总说:“台湾的高山冻顶乌龙,极品。”姚美芹相信,但好像为了喝上好茶,就专程去一趟也没什么意思。她对什么好茶向来是持无所谓的态度。不过,看他那样子,她倒是觉得应该陪陪他。不管怎么说,他对她是有恩的。
姚美芹从踏进他家门的那一刻,突然就有预感:她今天来得可并不怎么合适。不过她没有太放在心上,甚至还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多疑。他的夫人和孩子都不在家。他说是到外地去了,而且是一趟远差。这就难怪他那么大胆了,把“小蜜”带出来公开招摇。谁想那个“小蜜”又耍了性子。
当徐总对她开始动手的时候,她多少有些意外,也很有些不适。可是她没有更多的拒绝。之所以没有坚决地拒绝,当然是出于他是她的主人的心理。开始的时候,她只是觉得他可能是一种酒后的胡闹,她甚至被他这种急迫的样子逗得笑起来,尖叫着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徐总却被她的笑声逗得更加勇猛起来,死死地抱住了她。姚美芹说:“你不是有你那个'小蜜’嘛。”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感觉好像有点吃醋的意思了,虽然她并不是在吃醋。
“你不要提她。你有你的味道。你比她好。”他说。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她的心里还是暖了一下,像是被电烫了那么一下。“不要这样。你不要做你会后悔的事。”她用力想推开他的手。“我其实挺喜欢你的。”他说。她说:“不行。我不能做这种事。”他说:“你是不是把这件事看得很重?”很重吗?她在脑子里想了一下。不!当然不。她又不是上个世纪的女人。可是,她也不能随便呀。难道不看重的反面就是随便吗?不!这种事她也经历过。她想到了和那个科长的那一次。只是她不想随便和一个人做这种事。
“你没看出来我对你挺好的?我心里有你。”徐总说。
她在那一刻一下就软了。可是她嘴上还说:“你不要做你将来会后悔的事。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徐总语气里很坚决地说:“我后悔什么?我不后悔。我要你。”她说:“这样不好。”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就说不出更好的理由,这样的拒绝理由太轻浮了,也太缺乏说服力了。他说:“来吧。”
“来吧。”她只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她知道,他是让她随他到房间去,到床上去,脱衣解带,毫无遮盖,彻底敞开,所有的秘密全部暴露。肉体与肉体赤裸着在一起,做爱。“来吧。”听起来居然是这样平常,就好像他说:“来吧,我们一起去做一件工作。”
当一切都发生完了,她一个人在他家那豪华的卫生间里清洗下身的时候,心里想:自己是他的第N个女人?也许排在多少个位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今天离开了那个“小蜜”而同她发生了这种事。是自己战胜了那个“小蜜”,还是自己仅仅是那个“小蜜”的替补?是替补。可是,她在心理上更愿意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胜利者,是自己战胜了那个“小蜜”。
在回去的路上,姚美芹想:我和两个男人发生了性关系。第一个,是自己并不情愿的,但却突然之中发生了。这第二个,好像还是比较愿意的,配合的,至少不是那么的被动。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对不住丈夫和家庭?徐总开导她说:只要不让他知道,他就没受伤害。他没受到伤害,你就没有对不起他。
是这样吗?她在心里问自己。现在,她成了徐总的情人了,这跟那个“小蜜”有什么区别?区别是“小蜜”是被他养着的,接受他的钱财,而自己并不要他的钱财。区别还在于那个“小蜜”和他是长期的性关系,而她和他只是偶尔才发生。可是,发生一次和经常性发生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个“小蜜”所以被他出钱养着,那完全是他自愿的。他觉得为她这样付出值得,要是自己呢?他未必就肯出钱养她。这样一比,她真的就不如人家那个“小蜜”了。
当然不如人家那个“小蜜”,人家在他心里是什么位置?自己又是什么位置?她不过是徐总顺便吃到的就在嘴边的食物而已嘛!人家“小蜜”是他的正餐,而自己不过是他的酒后的点心。
丈夫和孩子都睡着了。姚美芹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然后又来到了卫生间。狭小的空间。两居室屋子。普通工人的房子.大家都一样。当时他们拿到这个房子的时候有多高兴啊。好不容易拿到的呀,也不知道向厂里的领导说了多少好话,光酒就送出去有十几瓶。现在看来,真的是太小了,只有五十多平方米,厅小得就像一个过道,而这个卫生间是不能同时进来两个人的。有了钱也许可以买一套稍微像样点的房子。当然,现阶段是买不起的,也许等女儿以后长大了再买?一种梦想罢了。
姚美芹重新用热水把下身清洗了一遍。她觉得在他家里没有洗净。她想起了他当时的那个样子,非常冲动的样子。他对自己能有多少真心?她在他的眼里算是什么?她想到了当时在饭局上用在他那个“小蜜”身上的一个词,“×”!这是一个非常赤裸的词,可是,她觉得用在自己的身上也非常贴切。这是毫无生气、丑陋的、散发着异味的、隐藏在杂乱毛发下不同于其他肉色的低贱的东西。清脆的水声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去。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自己撩起的哗哗水响让她感到一种困惑和迷惘。黑夜,现在是如此的静,可是,现在她却在清洗着自己,就像在清洗一块抹布。她想这块抹布不属于她,她甚至有点厌恶它。可是,它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如影随形。它是她的一种真实存在。它的兴奋,它的快乐和它的疼痛,她都能真实地感觉。
夜,是这样的黑。当她躺下去的时候,她想:明天,明天会是怎样的呢?
5
姚美芹不知不觉中做了徐金基的野餐。
她原来把自己定位在他正餐之后的点心,后来觉得还是比作是他的野餐比较贴切。发生了一次,再发生第二次就简单多了。事实上,她并不喜欢同他做爱。他的肚子太大了。和他做的时候,她感觉好像自己不是在同男人做,而是和一个大肚子的孕妇在搞同性恋,没有什么美感。
他们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的,需要的时候他就会来找她,把做过的功课再做一遍。姚美芹本来不甘这样,但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确不年轻了。他说,她保持得很好。是的,与他的妻子相比,她当然还算是年轻的,乳房保持得不错,但事实上肉体和精神都已经松弛了。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首先松弛的是精神。她和他做的时候,仿佛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肉体还新鲜着。
褚宝成很少和她做。一方面是他们已经失去了这种热情,另一方面她实在是太忙了。褚宝成不知道姚美芹的那块抹布有时候也需要湿点水,才行。
姚美芹看惯了酒吧里的男女,知道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变化,对她和徐总的这种关系,心理上不再有什么不适了。相反,有了这层关系,她在这个酒吧里就可以做得更加的安心了,甚至是一种理直气壮。肉体关系比什么关系都更牢固。
毫无疑问,姚美芹并不爱他。话说回来,他一定也并不爱她。他们之间只是一种需要。她需要他也许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她是在他手下干活。他呢?他需要她什么?他有那么漂亮的小女人,为什么还需要她?是吃腻了鲜嫩的,想再换一种口味,找一种更有嚼头的?
他说他喜欢她,喜欢她身上的那种味道。她当然是成熟的,而且做爱的时候比较配合,有一种妇人的沉静与放纵。做完了,他穿上裤子就走,不必去哄她,陪她。她看着他离去的时候,就像过去褚宝成做完了,匆匆去上夜班。
她不去打听他和他那个“小蜜”的事。她想知道,又不想知道。重要的是他和她做的时候精力充沛就行。在他们那种肉体交欢中,说真的,她并没有特别的激动,她只是觉得踏实。每做一次,她的心里就踏实一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当他在她身上,一下下地撞击她的时候,她把自己想象成是一种空空的地基础,他正努力地往里面浇灌、填实着混凝土。而她的身体,也就越来越沉,越来越实。日复一日,她在酒吧里的底气也越来越沉。几个服务生没有谁敢不听她指挥。她们有议论,那也只能在背地里。她们会说她什么?她猜不出。她们不应该知道她和徐总的这种特殊男女关系。她们都知道徐总有年轻漂亮的“小蜜”。她们见过。
虽然姚美芹总是忙,可是家庭关系却是稳固的。褚宝成相信她,按照电视言情剧和流行小说里的写法,面对丈夫的信任,妻子的内心是不是应该有一种内疚?姚美芹想过这个问题,可她后来自己把它否定了。她要工作,她得到了工作。而为了保证这种工作的长久性和稳定性,她必须要找一个靠山。她不能重复过去,像那个花店,人家说关就关了。她和徐总有了这层关系,在很多问题上就不那么简单了。
她不是在卖,她想。这是有本质区别的。她只是在找依靠。她没有卖给他。她给他工作,操劳。因为有了这份工作,她有了一份收入,家里的条件也得到了改善。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不是吗?一家子不必为了生活问题而发愁。她过去在厂里的很多姐妹现在下岗了,什么事也没有,家里的生活非常困难。与她们相比,自己是幸运的。这年头,依靠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份工作。有了工作才会有收入,有了收入才能保障生活的平静,而所谓的幸福,不就是从平静的生活当中得来的吗?
她不愿意家里过那种捉襟见肘的日子。
让她感到有些不自然的,倒是见了王律师,心里虚虚的,王律师还是像过去一样,不时会在某个晚上突然过来,或三五成群,或是形单影只。他总是对她那么客气,问声好。而她,冲他笑一笑,点点头,即使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不再过去陪他坐一会儿。当然,他能理解,表面上看,她忙着呢。她不敢过去,是怕他看出她现在的生活和过去有了一点儿不同。有一次,他看到了徐总,问她:“那是你们的老板?”姚美芹点点头。她见到王铭道笑了一下,未置一辞。
姚美芹以为她和徐总的这种关系,可以一直平静地保持下去。之所以让她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出于这样的一种考虑:她是不会向他索取什么的,不会成为他的精神或肉体上的负担。她为什么这样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完全给他呢?可能是一种报答吧?她想。是的,除了她努力经营酒吧,她把自己的身体也给了他。
但是,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她的这种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徐总的那个“小蜜”有一天居然找到酒吧里来了。她有点儿气鼓鼓的,看着姚美芹。“不要脸!”她这么冷冷地一句。姚美芹一怔,她想不到她居然会骂她。“骚货,婊子。”年轻的她继续说。姚美芹说:“你骂谁?”“小蜜”的斗志上来了,“就骂你!”
姚美芹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她简直有点难以自持。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正在她不知道如何处置的时候,年轻的女人却飘然而去。
男人徐金基在电话里安慰她说:“你不要跟她计较,算啦。她他妈的最近和我闹意见呢。你不要和她计较。你听我的,改天我请你吃饭。”姚美芹的喉咙里像吃进了一只苍蝇,不上不下。躲在操作间后面的库房里哭了一会儿,想:那个“小蜜”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这件事连徐金基的老婆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呢?再说,她又有什么权利来污辱她?这样一来,自己在酒吧里,还怎么抬头做人?
她没有权利。如果是男人徐金基的老婆来找她算账,倒还尤可,不要说人家骂了她两句,就是刷她两个耳光,她姚美芹也只好有气往肚里吞。可是,她一个小婊子有什么权利?她不就是比自己年轻漂亮吗?明明她自己是个婊子,倒还要骂她是婊子,真是岂有此理。
姚美芹越想越气。她当时怎么没有马上就奋起反击?是当时感觉自己理亏,还是因着徐金基,投鼠忌器?好像大半还是投鼠忌器。这时候人家被养着的优越性就体现出来了。如果她们两个打架,作为男人的徐金基会偏袒谁?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姚美芹那天主动约徐总到一处地方幽会。在性的问题上,她还从来没有那样主动过。事实上她并不怎么喜欢同他做爱,让他的东西在她的肉体里横冲直撞。但是,她那天特别想了解他,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了解她为什么受辱。她希望从他嘴里找到最直接的答案。
“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关系?”她问他。
这个男人笑一笑,说:“猜的呗。女人的感觉很灵的。”
姚美芹不相信。
“一定是你同她说的。”她说。
他认真地说:“瞎说,怎么可能?这种事情能同她说?”她必须相信他。“你爱她?”她问。
这个问题虽然很蠢,但是她要证实的也许正是自己的愚蠢。“我挺喜欢你的。”他避而不答上面的问题。
“骗人!你是喜欢你那个'小蜜’。她多年轻啊,那么漂亮。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她酸酸地说。
他得意地笑起来。说中了他的心思?她感觉自己有时候真的蠢,说出来的话怎么这样醋味十足?
“我有一个多月没有碰她了。”他说。她不相信。
“真的。”他说。“也许是因为这个,她猜测是因为你。你有你的味道,”他邪恶地说,捏着她的乳房,“保持得真好。”
她从心里居然生出了一种邪恶的快乐。那个小×,才荒了一个月,一年不碰她才好呢!“不许你碰她!”她说,他点点头。她看着他的眼睛,眼睛里写满了谎言。她知道那是谎言,可她快乐地相信着。“不许说谎!”她说。他笑起来,淫荡地对她说:“那你必须让我满足。她的床上功夫可比你好。”姚美芹说:“不要脸。”但她心里感觉还是受了一点儿伤害。床上功夫不如她?床上功夫有什么?不就是比不要脸吗?不要脸的事情谁不会?
男人徐金基快活地叫了起来。他想不到她居然会这么厉害,只那一句话,她立马在床上显得就像一个荡妇。事实上,那个“小蜜”哪里有多少床上功夫?她在床上只会撒娇,只会向他要钱。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姚美芹居然当真了。一个女人堕落起来真是比什么都快。愈堕落愈快乐。
6
褚宝成知道了姚美芹有了人。
不用猜,他就知道是怎样的一种男人。他知道的时候,事实上很多人都知道了。这种事情不奇怪,妻子有外遇,丈夫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他那天在家里横冲直撞,眼睛里都往外冒着火,见到什么砸什么,把家里砸得稀巴烂。女儿在一边吓得不知所措。不活了,不活了,不活了!如果手里有一把火,他真想把这整幢屋子都烧掉,不活了!
姚美芹开始的时候心里还很紧张,可是看他把家里砸成那个样子,心里就说:他是真的不想活了,也不想过了。砸吧,要砸就把家都砸了,这不是她姚美芹一个人的东西。她错了,是的,她是和人睡觉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想想她为什么和别人睡觉?他为什么不检讨检讨自己?一个真正优秀的男人,老婆会和别人睡觉吗?
睡她的男人比他要强。
人家比他能耐大。
她愿意被人家睡。
不活了,好,那就不活吧。她不在乎。如果他一个人要去死,那就让他去死吧。她不在乎。女儿会在乎吗?也许。可是,她也需要妈妈。姚美芹相信女儿最终一定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姚美芹走了,家里只剩下那父女俩。
褚宝成哭了,坐在地上哭了,无声地。女儿在一边怯怯地看着他。“爸爸,别哭了。”半天,她说。
褚宝成擦了眼泪,不哭了,问女儿:“你是不是早知道?”
女儿无声地点点头。
“我要和她离婚,”他说,“你跟谁过?”
女儿看着他,咬着嘴唇不说话。
褚宝成说:“你不能跟着她。你跟着爸爸,爸爸带着你。你好好学习,争气,长大做个有用的人。”
离婚,离婚是惟一的一条道路,一条体面的道路,褚宝成想。

         7
很多时间过去了,夫妻俩终于谈好了,离婚。家里的房子归姚美芹,女儿归褚宝成。褚宝成想:宁愿不要房子,也一定要女儿。他心里有一个非常固执的想法:如果女儿跟着她,一定不会成材。
母亲是女儿的榜样。他不能让女儿有这样的一个坏榜样。他心里有个最坏的打算,即使他穷得三顿饭都吃不上,也一定要供女儿读书。这样做,不仅给别人看,也要给自己看。他要做一个坚强的父亲,一个有志气的父亲,一个优秀的父亲。他要让人明白:他是一个很有骨气的男人。
褚宝成想不到姚美芹会走出这一步,做出这种事来。夫妻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她的。可是,她说变就变了。环境改变人,看来,一个女人根本就不能到社会上去晃荡。当时姚美芹刚出去的时候,厂里的那些工友就笑着对他说:“你女人这么能干,快成女强人了,当心睡觉的时候把你蹬到床底下去。”他就笑,老夫老妻了,他还不了解她?
现在,事实证明,他还真的就不了解她。也许,女人的心,天生变得快啊,说变就变。
姚美芹被褚宝成这一闹,心里倒是踏实了许多--事情说破了,也就是破罐子破摔了。分开就分开,她还是有退路的。而且,她想:退路不会很差。她是一个有工作的人,她能养活自己。她也不需要依赖徐总。她只需要他提供的那个舞台。再说,现在她也不必对他有太多的依赖。他应该承认,自从她管理起这个酒吧后,酒吧的生意还是很有起色的。
厂里的人都知道褚宝成在闹离婚。他自己没说什么原因,可是这种事,谁还能猜不出来?除非你是木头人。他四处向人打听,有没有房子可租。
褚宝成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妹妹都在摇头叹气。他们在他面前一起声讨姚美芹,列数她的种种不是。褚宝成原来还没有感觉到姚美芹有多少缺点,现在听他们一说,居然是不可胜数,而且,真的是深有同感。
离就离吧,一开始姚美芹出去找工作的时候,他们就有些隐隐地担心。现在,一切都得到了证实:一个漂亮的女人要是得到了什么,那么她一定也会付出些什么。天上不会平空掉馅饼下来。而且,她付出的,要比她得到的要多。
孩子归褚宝成,房子归她,这似乎是有些便宜了姚美芹。“这样的女人,应该滚出去。这房子是你厂里分的,凭什么让她住?”褚宝成的母亲和姐姐觉得她应该空手出去。“她不是有野男人吗?让她去找她的野男人好了。让他养着她。”褚宝成的嫂子说。女人们对姚美芹的仇恨要大于这个家里的男人。她们都不相信她今后会有什么好下场。不管怎么说,她都已经是一个中年女人了,人家有钱男人怎么能宠着她?他们都非常坚决地支持褚宝成离婚,至于离婚后怎样,现在还考虑不上。不管怎么说,对一个男人来说,有什么比当了乌龟更可羞的呢?褚宝成虽然只是一位普通工人,可是,他也是一个很有骨气的男人,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立在人面前,他褚宝成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褚家的形象。
这一年,褚宝成三十九岁。事实上,他三十九岁的生日还没到。
人们看到了褚宝成的坏运。
是的,一个人不会永远走好运的。好运总有到头的时候。
褚宝成还没有找到房子。
姚美芹也没有急着赶他,毕竟还连着女儿呢。再说,她晚上总是回来得很迟,碰不到正面的。他是从卧室里搬了出来,睡到了客厅里,或者就是女儿房间的地板上。
他要在找到房子后才能和她办理离婚手续。反正两人都谈妥了,离婚只是“走”一个程序。听说,现在的离婚手续是比较简单的。
然而,就在褚宝成积极准备离婚的时候,他们厂里又在开始新一次的减员了。与过去的减员不同,这回是悄悄的,至少表面上没有什么大的声张--以往每一次减员,都是先做一番声势浩大的宣传。
褚宝成已经有点麻木了。总是减,总是裁,每一次总是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前面就说过了,他这种人,什么后台也没有,按理说过去的每一次他都有很大的下岗可能,而他每次都平安地度过了。这次他相信还能平安地度过去。公园里有一只猴子,你第一次给它一块糖果,它吃了。你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给它,它也都吃了。最后一次你给它一只辣椒,它以为你给的还是糖果。偏偏这回不是。人有时候跟猴子是一样的,表现出非常强的动物性。
厂里这一回给褚宝成也真的不再是糖果了,而是辣椒。不,比辣椒还要难以下咽。凭什么好运总是落在他的头上?
褚宝成接到这一决定的时候简直就是五雷轰顶。这样一来,今后的路怎么办?束手无策!
家里好多天是平静的,平静得让姚美芹起了疑。他怎么突然不提离婚的事了?当然,她是不惧怕离婚的。离了婚的褚宝成,日子决不会过得比她好,这一点她是坚信的。他一个工厂里的普通工人,谅他也没有本事再娶一个黄花大闺女。岂止是黄花大闺女,即使老姑娘、离婚女人、不幸的寡妇也不会嫁他。谁还看得上他?他有什么?
她自己呢?再嫁一个人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娶她的也不可能是什么事业有成的优秀男人,大抵只是一个鳏夫。可是,就是鳏夫才会宝贝她。比如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要是娶了她,那还不是把她当亲娘一样地供着?在这样年龄的老男人眼里,她年轻得就像一朵花。
徐金基对她的离婚决定稍感吃惊。但是,他很快就理解了。一个能干女人怎么会甘心屈服于一个没有什么成就的男人呢?当然,在他心里,姚美芹也算不得一个怎么能干的女人,问题是,一个女人总是爱慕外面的世界。姚美芹过去在工厂里,天地能有多大?现在出来了,算是见过了世面,当然就不会对过去和现状有所满足。
见过世面的女人容易想入非非,也许,她还会梦想着嫁给自己呢,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徐金基这样想。当然,她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有老婆。他不仅有老婆,还有“小蜜”(“小蜜”这个词好,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应该给发明者一种特别的奖励。这个称谓不仅隐藏掩盖了有权有势--当然,更要有钱--男人与美丽小女人间的那种金钱换肉体的直白关系,而且,还增添了一种甜蜜亲昵的成分)。对付一个年轻的“小蜜”已经够他受的了,他怎么可能还有精力去对付一个徐娘呢?
对姚美芹,他觉得也就是在餐馆里,他面前的一盘菜而已,可吃可不吃。饿了的时候可以吃,饱满的时候就不必吃,甚至连看也不看。
姚美芹不知道。姚美芹以为自己是一盘让他感觉可口的菜肴。
姚美芹虽然事实上并不喜欢他的大肚皮,不喜欢和他做爱,但是因为和着褚宝成的矛盾,这时倒是希望男人徐金基经常来和她做爱。他愿意同她做爱,就证明他是喜欢她的。女人总是希望男人喜欢她的呀,哪怕这个男人平时并不讨她喜欢。
褚宝成下岗失业的事实,一下子让他们家里人感到世界一片黑暗:前途无望。他们都希望用褚宝成离婚这一事实来教训一下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可是,他们失望了,尤其是他们中的女人。
本来,她们是积极支持褚宝成离婚的,可是,现在,还能继续支持吗?离婚后的褚宝成靠什么生活?他倒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孩子褚娟怎么办?最先垮下来的是褚宝成的母亲。老人家哭了。哭了半天,对儿子说:“为了孩子,你先忍一忍吧。你是男人,你要管着她。”
褚宝成无语。
“谁家没个丢人现眼的事?”老人家说,“只要她今后改了就行。”
今后会改?褚宝成想。绝没有可能,她现在正处在上风头呢。
姚美芹已经知道褚宝成下岗这一事实了,但是她却故意不说。她心里那个得意啊,别提有多高兴了。叫你厉害,叫你逞凶,现在,你还能怎么样?别说你出去租房子,连吃饭都成问题。再说,褚娟呢,还要上学呢。
“褚宝成,你说离婚的呢?我们什么时候去把手续办了,不要再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有一天早晨她临出门时对他这么冷冰冰地说。
褚宝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总有这一天的,等我忙过这一阵子。”
姚美芹又冷笑了一声,“忙得都快要不上班了吧?”
褚宝成说:“我不上班,也不会做丢脸的事。”姚美芹说:“你少他妈的放屁!我做什么事,从现在开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的确,决定好了要离婚,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褚宝成想。可是,他嘴上却继续说:“我宁愿去卖肾,也不卖身。”
姚美芹疯了一样地一下就扑了过来,厮打着他。他也怒从心起,一下就把她打翻在地。姚美芹没有想到他居然敢打她,就越发疯狂地厮打。而褚宝成长期以来积郁在心中的沉闷,这时开始像火山一样地向外喷涌。他把自己目前生活所有的不幸,都归结到这个女人身上。
8
大张旗鼓的离婚运动暂时停止了,一切如旧。事实上一切如旧是不可能的,褚宝成内心的那种伤痛可能是永远的。任何一个男人如何受得了这样大的污辱?
褚宝成那天把姚美芹打得不轻。姚美芹哪里是褚宝成的对手?他们结婚十几年,从来也没有像这回这样。岂止是这样,他们过去甚至连简单的磕碰都没有。姚美芹的脸被打破了,流了很多血。褚宝成的脸上也流了血。姚美芹躺在地上,心里充满了对男人的仇恨:打得好!你打吧,打了更要和你离婚。我偏要和别的男人睡,你没有权利管我。
看着姚美芹躺在地上的那个样子,褚宝成心里一软,突然就哭了起来。先是无声地流泪,后来泪越流越多,越哭越伤心,终于大放悲声。姚美芹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男人这样大放悲声。开始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些无动于衷,可后来终于顶不住了,自己也放声痛哭起来。
哭了许久,两人起来,谁也没有说话。姚美芹先进了卫生间,重新洗过,换了衣服,背上包,然后出门走了,没有回头看一眼。当她从屋里消失的那一刻,褚宝成忽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怕她从此不见了,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时候,他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姚美芹会背着他和外面别的男人好?自己究竟有没有责任?
没有责任。她看中的无非就是外面的男人比他有钱,比他有能耐。可是,这问题在他吗?不在!女人就是这样见异思迁,天生的水性杨花。
要想不离婚也可以,褚宝成想,她必须答应两个条件:一、她必须从此离开那个酒吧;二、从今以后,不得再和那个男人有半点往来。如果她能做到这两条,他就决定原谅她。女人哪有一丁点错误都不犯的呢?
褚宝成这样一想,心里轻松了不少。可是,姚美芹会答应并接受他的这两个条件吗?女人是最难捉摸的,而且一旦铁了心,恐怕是八头老牛也拉不回来的。而且,现在的问题是,主动权并不是掌握在他的手里,还是在她那一方。
这样一想,褚宝成又感到一片意冷心灰。
一场轰轰烈烈的离婚大战,胜利者竟然是姚美芹,这使得褚宝成的情绪相当糟糕。一时,褚宝成不知道今后如何是好了。
9
人的心理承受力到底有多大?谁也说不清楚。有人为了一根针而跳楼自杀,有人临到刑场还面对枪口微笑。褚宝成在这场巨大的危机中,头发一下子白了好多,额上的皱纹也深刻了许多。仿佛是一夜之间,他衰老了十岁。
邻居们都看到了他这一巨大的变化。
女儿也看在眼里。女儿同情他,比较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她和她妈妈的关系一下子拉开了距离。姚美芹尽力地在物质上满足女儿,希望弥补感情上的裂痕,可是,女儿褚娟自从知道了这一切后,却一直对她不咸不淡的,刻意要保持差距的存在。
姚美芹并不认为女儿在情感上的疏远是由于她在道德上的评判,而认为是褚宝成挑唆的结果。她也反复想过了,如果他们真的离婚,自己虽然过得要比褚宝成好,但也是两败俱伤。女儿呢?会受罪。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就是褚宝成的失败,最大的失败。
而她当然是胜利者。
和徐金基的关系,本来她并不积极,但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她反倒生出了一种热情。她就是要和徐金基睡,即使是睡得热火朝天,谁又能拿她怎么样?有两次她甚至非常主动地约他去某处幽会。
褚宝成好多天不吃也不喝。他在家里就那么枯坐着,一动也不动。即使走动,也是无声的,就像一具幽灵。特别是在夜晚,他坐在黑暗里,就像一尊石雕。女儿内心里非常害怕,害怕家里突然会发生什么。他这样的沉默,简直就比一颗随时可能会爆炸的炸弹还可怕。
他瘦了很多,眼窝陷进去很深。他拒绝出门,也拒绝说话。他被自己这三十九岁的生活变故弄得非常的压抑和沉痛,仿佛他头顶上的这方天已经塌了下来,不堪重负。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幸。他感觉他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不幸。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比别人不幸的理由,可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夫妻间激烈的争吵没有了,代之以长时间的冷战。双方冷漠得很。而在这样长时间的冷漠下,褚宝成的心理防线最先垮了,他决定接受这样的现实,并且妥协。
十月二十四日,是褚宝成的生日。那天他在家里如坐针毡,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尽管他已经做出了妥协,但姚美芹好像还不依不饶,一点儿也没有在精神上放松的意思。对于他做好的热气腾腾端到桌子上的菜,虽然也吃,却一直不声不响的,吃完了推开碗就走。她要去上班,而他在家里却成了一个闲人,一个没有了工作的人。看着她出门的背影,褚宝成心里就很悲哀地想:我是一个没有作为的男人,一个没有什么社会价值的男人,一个不得不看老婆脸色生活的男人,我成了一只活乌龟。
天色渐晚的时候,褚宝成的姐姐打来一个电话,说今天是他的生日,问他怎么安排。褚宝成闷闷地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生日,有什么好过的?”姐姐说:“三十九岁也要过啊,要不你带褚娟到爸爸妈妈家,我带着马强也过去。我想给你买只蛋糕。”褚宝成坚决地说:“不要。我不过去。”他心里烦。他这个姐姐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马强是她的儿子,已经考上了大学。儿子并不听她的话。褚宝成怀疑,自己的这个老姐姐其实关心的未必真是他的生日,而更是想从他嘴里探听到进一步的消息。可是,他能告诉她什么呢?
“你最近还好吧?你也要有男人的样子,不要那么消极。多大的事情啊?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姐姐终于忍不住这样说了。
褚宝成说:“我没事。我挺好的。”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放下了电话的褚宝成百感交集。在今天这样的一个时候,姐姐打电话来给他,是想听到他悲惨的消息。他想到这里,就有些憎恶她。但是……老姐姐当真就是好奇?不,她是关心他。今天,没有一个人来关心他,他的父母、哥哥和妹妹,只有老姐姐。
冷清,无比的冷清。褚宝成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孤独。天煞费苦心地越来越黑,褚宝成坐在黑暗里,心想:今天不做饭了。让褚娟到外面吃一碗面条吧,反正他是不吃了。至于姚美芹,他就不用管她了。别人不管他,他还有什么必要去管别人呢?
一切都恩断义绝了。
褚宝成甚至想到了死,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不是为了女儿,他就真的不必坚持活下去。
灰心和绝望完全把褚宝成给笼罩了。
10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就在你感到四周一片灰暗的时候,却突然眼前一亮,就像乌云密布的阴天,突然有一束阳光撕开了云层。金色的阳光,亮得让你感到目眩。
那天褚宝成正在屋里感到悲伤的时候,姚美芹突然提早回家了。在她的手里,提了一只蛋糕。“屋里这么黑,你怎么不开灯?”她问。虽然用的是责备的口气,但却是她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没有事……我习惯了,省电。”他说,同时心里还泛起了一股强烈的暖意。
“晚饭也没做?”她问。
他结结巴巴地说,“还没有。我这就来。”姚美芹说:“我给你买了一只蛋糕。”褚宝成说:“还买什么蛋糕?”这让他感到十足的意外。“三十九岁的生日。现在作兴过九不过十。再说褚娟很早就想吃蛋糕了。”她说。
“好好,好。”他的笑声里居然有些巴结。这也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发出笑声。
好久不曾出现的和睦景象,那个晚上又重新回到了餐桌上。女儿对他们这突然之中的和解,表现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她内心里是多么喜悦啊。她不停地说话,就像服用了兴奋剂一样。控制不住的兴奋。看来,父亲原谅了妈妈,而妈妈一定也愿意重新让家庭变得温馨。
褚宝成那个晚上,在征得姚美芹的同意后,重新回到了床上。一回到床上,他马上就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冲动。那种冲动简直是不可抑制的。事实上,他也想努力抑制住,毕竟,他们夫妻的和睦才刚刚开始。冷战后的和睦总是需要一定的缓和期。可是。他真的没法控制。他感到自己在内心里真的爱她,非常非常地爱她。他不能没有她。如果没有她,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没法想象。
姚美芹没有拒绝他,温柔地承受着,甚至是有些默默地配合着。在她的无言中,褚宝成感觉她是那样的温柔,从没有过的温柔。熟悉的香味、熟悉的柔软和熟悉的肉感。这样的感觉久违了,很久没有经历了,仿佛有十年那样漫长。想到这么长时间以来夫妻的争吵,想到自己的失业,想到自己所蒙受的屈辱,褚宝成忽然感觉悲从胸来,眼泪就夺眶而出。
滚热的泪水滴在姚美芹的胸乳中间。她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他额头上的汗,“怎么啦?”她问。褚宝成百感交集,索性伏在她的乳房中间大哭起来。
姚美芹有些扫兴,把他推了下来。他滚在一边,默默地,不响了。“你怎么了?”她说,“扫兴!”他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她说:“没什么你哭什么?”他说:“恨自己没用呗。”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冷不丁,她在黑暗中突然这样说。
褚宝成知道她是能说中他的心思的,可是他嘴上还是说:“你不要瞎猜。”
“你要离婚就离,”她说,“我不拦你。”
他在黑暗里又叹了一口气,心想:她是知道他的难处的,知道他不能。她是捏着他的软处。他现在是那样的无力。
“你听信别人的传言,非要把一个家搞得不像一个家。”她说。
他想:是我听信了别人的传言还是你本身不清白?无风不起浪。如果我有一点儿能力,我是一定要离婚的,可是,为了孩子,他现在离不起。他只能当一个缩头乌龟。这是没有办法的选择。对已经发生的一切,他就装作瞎子,装着聋子好了。不,他还要装成一个哑巴。
“你自己要注意一点儿,”他说,“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要别人不说闲话,除非我不在那地方工作。在那地方工作,总是有人乱嚼舌头。”她说。
他说:“如果你要觉得不好,那就把那里的工作辞了。”
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辞了工作,谁养家?”
褚宝成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像是躺在沙滩上,一点点地往下沉。
“放心,”她笑了一下,拍了拍他,说:“我会注意的,好好过日子。我是放心不下女儿,否则我才不会答理你。就冲你前一阵子的表现,你不离婚我也要离婚。”
是啊,女儿是他们之间的纽带。没有女儿,他们这个家一定是散了。想到这里,褚宝成又觉得老婆是可亲的。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意识到家庭的重要。要是她现在就撒手不管这个家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世界上最可恨的不是老婆偷人,而是不但偷人,还不顾念家庭。有这种女人啊,他想。女人越轨了,但他并没有亲眼见。既然没有亲眼见,就还是有些存疑的。即使他确凿无疑地戴了绿帽子,他也既不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那些众多的戴绿帽子的男同胞当中,有很多人无论地位、名望都比他高得多。他又算得了什么?
“你现在还行吗?”她抚摸着他的那个地方,问。那个晚上,他们虽然没有做成那件事,但是横亘在他们夫妻中间的巨大冰块融解了。为了家庭的利益,也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决定和解。和则两利,伤则两败,他们懂。褚宝成不是向姚美芹妥协,而是向现实妥协。世界上有很多英雄豪杰还不都向现实妥协过?古话都说:人到廊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姚美芹很满意这样的结果。说真的,她真是不希望家庭破裂。与别的男人相比,褚宝成的确不够能干,可是,能干的男人也危险啊。至少对其他女人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对自己的老婆而言,它都是一种危险。
王铭道就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男人。
姚美芹感觉王铭道把她内心里的东西都看明白了。有一天徐金基到酒吧里来,这位王律师看见了,就问她,“他就是你的老板?”姚美芹心里虚虚的,应声说:“是。”老板有两重意思,一个自然是实指,领导、上司、主子;一个却是引申,单指女人的男人。她感觉王铭道是把两层意思都说了。他一定知道徐金基对她而言,两层意思都存在。
王铭道没有对徐金基有任何的评论,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可是,姚美芹感到,他那轻轻的一笑,把他所有的轻蔑全表现出来了,比说一万句话还要强烈。
知识分子总是清高的。他们看不起有钱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在他们眼里,富人只是一群没有思想的动物。
事实上他们都是一样的。富人以金钱自傲,文人以知识自傲。姚美芹想:他们不同的只是方式不一。
但是,王铭道的魅力的确要比徐金基大。
在姚美芹和褚宝成和解的那个晚上,姚美芹在黑暗里久久不能入睡。她想到了王铭道的那个样子,文质彬彬的,非常礼貌。他是优雅的。文人总是优雅的。他笑的时候很含蓄。他不像徐金基那样粗俗。很多的有钱人都是粗俗的。他们人本身并不粗俗,是金钱使他们变得粗俗了。
在一个暧昧的场合,徐金基把她压在身下。他腆着大肚子,赤裸着,进入她的身体。她全身赤裸着,一丝不挂。在黑暗的某个地方,居然站着那个科长。她想爬起来。扯过一件衣服盖住自己,可是徐金基却不让,把她死死地压在底下,动弹不得。突然间,他像一个孩子,把脑袋埋在她的两腿中间。她怕痒,笑了起来。她这一笑,在眼前就出现了王铭道。她在三个男人的目光之下。她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害臊。朦胧间,另外两个男人走了,身上压着的却是王铭道。
姚美芹立马就感觉到了律师先生的坚硬。一种强烈的喜悦涌上她的心头。他是那样的温柔。他的大手在她的每一寸皮肤上抚过。他赞美她的肌肤,赞美她的大腿,赞美她的乳房,赞美她的眼神,甚至赞美她的耳垂,说是润如珠玉。甜蜜的话就像泉水一样向外涌,而他的动作却是那样的坚决。她很奇怪他过去为什么不是这样。“我早就看上你了。你让我心动。”他说,“可是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下手。我知道你是徐金基的女人。”她现在一点儿也不介意他说什么了,只在乎他的动作。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搂住他,说:“你来吧,快来吧。”他在她身上就迅速地动作起来,那样的用力,那样的深入。她感觉到他无比的强壮、粗大。她感觉自己要化了,就像融化后的雪糕……要死了,要死了,她在心里发出这样的呼喊。
兴奋的惊悸中,姚美芹醒了过来,原来不过是一场南柯之梦。摊开四肢,碰着了身边的人。原来身边还睡着一个褚宝成。黑暗中,她忽然觉得有些羞耻。身体某处的欲望居然是那样的强烈。她碰了碰褚宝成,发现他居然是坚硬的。但是,他却是在熟睡中。
应该有所节制,她想。她不应该想到别的男人。和徐金基的关系,也应该慢慢消除。他并不认真地在喜欢她,他有他喜欢的那个小女人。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要去迎合呢?在徐金基的眼里,自己一定是不值钱的。她只是某一个物件,他需要的时候,随手用过就可以丢掉,就像他用过的安全套一样。所以,她要慢慢地恢复成一个好女人,还原成过去的那个女人。
她要对自己的丈夫好,她想。
        11
时间过得慢。
时间走得快。
不知不觉中,好长时间过去了。姚美芹和褚宝成生活正常,家庭完全恢复了平静。姚美芹和徐金基当然还有那种事,不过是比较少了。事情过后,她心里多少也有些内疚。她是向褚宝成表白过没有那种事情的。她只能偷偷地发生。一般是徐金基提出来,她尽量找借口推掉。有时推不掉,她就只好应下了。她知道男女之事断得不能太绝,要是一下子断得太干脆,会有许多想不到的麻烦。再说,人家是老板,自己是雇员。有些东西她必须服从。
慢慢地,她也感觉到了,事实上徐总对和她发生这种事也是可有可无的,热情一天天地在减。他尝过了她的新鲜,欲念已经不强烈了。他现在对于她,更多的是要求把酒吧搞好。他已经从她的管理中,得到了甜头。酒吧一天比一天赚钱了,也许它会做得更大。他发现她的能干。
王律师有一阵子没来了,是有什么事了?谁知道呢。对于他,她是一无所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所知甚少。自己为什么想了解他呢?
她想到过去的那个梦,梦为心声,可是它能成为现实吗?如果是现实的,她会采取怎样的一种态度呢?如果做他的情人,也好,她想。那要比做谁的情人都强,她又想。他不会看上她的,她想。如果他有一点儿暗示,她就同意,为什么不呢?作为一个男人,他很优秀啊。做他的情人不可耻,你看现在,到处都是情人们啊。那些在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全是卿卿我我的。只有褚宝成才大惊小怪的。
他是一个悲哀的男人,姚美芹想。
他所以悲哀,是因为他的平凡,--只是一位工人,而且还下岗了。平凡的男人到了夜晚都在家里,而不平凡的男人夜晚的时候都聚到了酒吧里,男男女女的。王铭道有没有情人?恐怕是有的,她想。一定是有的,优秀的男人都会有。
她又想到了那个梦,那个该死的梦。
圣诞节的那天晚上。城市里下着大雪。酒吧里的人特别多。姚美芹忙坏了,简直忙得转不开身。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王铭道和两三个人来了。看那样子,都是他的同事。姚美芹和他们招呼了一下就走开了。她发现他比过去胖了些,也许是他穿了棉衣的缘故。
酒吧到处是一片喧嚣嘈杂声,洋溢着啤酒味和热情。中国人现在过洋节的热情越来越高,年轻人追求时尚,像王铭道这样的文化人有时也凑热闹。他们几个在高谈阔论,姚美芹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看到他们眉飞色舞,嘴巴兴奋地一张一合。
凌晨两点多了,酒吧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王铭道他们也决定要走了。他走过来埋单。姚美芹说:“你要走了?”他笑了一下,说:“走了。”她找给他余额,舍去了零头。他说:“你不下班?”姚美芹说:“马上。”他突然说:“要不要我送你?我今天有车。”姚美芹说:“好啊,真的?”他又笑了一下,说:“当然是真的。”
王铭道一直等到三点一刻,姚美芹才结束了工作。坐到车里的姚美芹忍不住地颤抖着,太冷了。车里的空调才刚刚启动。“是你自己的车子吗?”她问。“不,”他说,“一个朋友的。”
这时的城市真是静极了,寂静得简直不像过去所感受到的那个城市。大街小巷冷冷清清。道路上到处都是雪,一片洁白。天空是灰色的,大概是由于夜晚的城市灯火反射在很低的云层上,所以,这个黑夜并不黑暗,城市笼罩在一片橘红色的光亮中。
车子一路上开得很小心,可是还是很快就把姚美芹送到了家。姚美芹的家在山西路上,距离酒吧所处的红星路有七八站路,要是坐公共汽车怎么也得三十分钟。可他们这一路上有三十分钟吗?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躺到床上的姚美芹,感觉自己这一路上并没有同他说什么。说了什么?她好像是问了他的家庭情况。他有妻子,在深圳。有孩子吗?可能有吧。如果有,那一定是随了他的妻子。晚上的那些人是他的同事吗?不是。他说是他在外面的一些朋友。前一阵子他是出国去了。他说他原来是在大学里教书(教授?),后来下海了,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他没对她说,事实上他开的这家律师事务所非常著名。当然,主要是他个人的名气。在司法圈子里,他可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她说他胖了。他笑了一下,说:“上年纪了,人就发福。”她说他看上去很年轻啊。他看了她一眼,说:“我比你大。”她说:“成熟的男人有魅力。”他沉默了。她看到他穿了一件驼色的针织毛衣,样式很漂亮,穿在他的身上很有男人味。“你的毛衣很漂亮。”她说。她以为他会回答说是他妻子或是女朋友织的,但是他说:“新西兰的。”
他的眼神有过特别吗?他的动作有过特别吗?她想起在换档的时候,他的手触碰过她的大腿。就那么一下,但给她的感觉很强烈。她希望他是有意的。可是,事实上那不是有意的,她知道。她甚至想:在她下车的时候,他应该会对她做些什么。如果他拉她一下手,她就一定倒在他的怀里;如果他拥抱了她,她就也拥抱他;如果他亲吻她,她就一定也回吻他。不顾一切。如果他提出(甚至只是暗示)要和她发生性关系,她就一定跟他到他住的地方去。
“你的老婆一定很漂亮。”她说。她在启发他。他笑了一下,说:“没有你漂亮。”“骗人。”她嗔笑说。他又笑了一下。他不会不知道这是她在主动发起暗示和进攻。“你先生是做什么的?”他问。这是他第一次问起她的丈夫。
“不干什么,”她说。她不想说他已经下岗了,怕他瞧不起。她不是怕他瞧不起褚宝成,而是怕他瞧不起自己。“你太太(她忽然想到不应该用'老婆’这个词,应该用更文明一点儿的)也是律师?”她岔开话题。“她是搞生物工程的。”他说。
生物工程是什么?她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他为什么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对她有所企图呢?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了呀。如果他对她动手,她是不会生气的。在这方面他要有那个科长一半主动就好了,她想。也许他是没有兴趣?
没有兴趣是可能的。可是,有怎样的可能呢?一、嫌她不够漂亮?但认识她的男人都说过她漂亮啊,包括他,刚认识的时候也这样说过她。二、是嫌她没有文化?男人对女人除了要求漂亮之外,还会有文化要求吗?那么,也许他是心理有一种什么障碍。什么障碍呢?是他知道自己和徐金基有一腿?也许。男人在这方面是比较介意的。
可是,现实已经如此,她能有什么办法?不去想它(他)了,她想,睡吧。“我和徐总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她在黑暗里说。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感觉自己的脸红起来。接着他就凑了过来,-把揽住了她,同时把一只大手伸进了她的怀里。她简直就是又惊又喜,怎么他说动作就真的动作起来了?正当她又惊又喜的时候。他却又有些犹豫了。她看不得他这种犹豫,一把就抱住了他,并且把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姚美芹再次看到王铭道的时候,心里的感觉就有些怪怪的。这个在现实生活里很学究的男人,在梦里已经和自己发生过好多次亲密的肉体关系了。而且,是那样的张狂,一改文人的矜持。不过,这都是她梦到的,而现实中,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呢?她想:只要她主动,或许是有可能的。但问题是,自己怎么能主动呢?如果她主动,他一定是会瞧不起她的。她不想被他瞧不起。这样想想,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谁在内心里还没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个人内心里都会有些不好的想法,只要不说出来,谁也不会说你什么的。
王铭道当然不知道她内心的那些想法。
姚美芹还像过去一样在酒吧里忙碌着。她有时候也在心里问自己:现在自己怎么变得这样的开放,把男女关系看得这样稀松平常?也许是在和那个科长发生关系之后?不!和那个科长之后她内心里后悔过,而且只和他发生了一次。更准确地说,是和徐总有了那层关系之后,她在婚外情上看得淡了。她变得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
她想:以后真的要收敛一些,直到最后彻底和他不再发生肉体行为。不是为了自己的男人的那种所谓尊严,和家庭也没有太大的关系,而是为了她自己的内心。她发觉自己为徐总付出的这些有些不值。她对他倒是慢慢有了点儿感情,可是他却根本不当回事。作为一个男人,徐金基并不珍惜她,只是把她当成可有可无的补贴。他一点儿也不像个情人的样子,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感情。或许他懂,只是他不愿意给她。回想起来,她和他发生关系后的这么多日子,他连一次花儿也没有送过她,连那个科长都不如。那个科长还知道送她一条项链呢。她并不在乎钱,在乎什么礼物,但她看重他可能付出的情意。他没有付出。
他不付出,她也没有办法。因为,他是老板,她是他的雇员。在性关系上,男人徐金基可能也还是用上下级的关系来看待的。他在上,她在下。她永远在他的下面。工作上她当然在他下面。但是,她是有权拒绝在那种情况下在他下面的,她想。
如果男人徐金基再让她陪他睡觉,她就要坚决地拒绝他一次(不是像过去那样婉拒,找出身体不适等等借口,这回就是两个字:不行。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不行)。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勃然变色,还是悻悻然?他肯定会生气的。他一定还不习惯她的拒绝。她想。生气就生气吧。如果他生气了,多少还能证明他心里有一点儿自己。最可气的就是他可能会那么一笑,无所谓地离去。
姚美芹想证实某一个结局。
但是,遗憾的是她没有得到这种证实的机会。
徐金基后来又来过几次酒吧,但都是匆匆的,向她交待了一些事情。她一直跟在他身边听着,而且有两次他们的身体靠得很近。她一直担心他会提出来他们某个时候去某地幽会,在他没有提出来之前,她自己的眼神先就已经不正常了。在这当中,他看了她一眼,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她甚至都用一种肢体语言在暗示了,他也没有反应。
她的心里一时真的有些空空的。她说不出来自己当时那种特别的感觉。心里的那口气就一直积郁着。他是对她没有感觉了,她想。原来她虽然对他感恩,但并没有想到和他发生性关系。而等她慢慢地适应了他,习惯了他的性要求和性癖好,习惯了他的随意和平淡,对他也有了些热情的时候,他却失去了热情。他把她看成什么了?可有可无的垃圾?
这样也好,有时候她退一步想。难道现在的这种样子不正是自己过去希望的吗?无非是自己的矜持劲没有得到满足。说到矜持,一开始的时候自己就没有表现出来,现在早已经成了人家的盘中餐,而且都让人家给吃腻了,还表现个什么劲?这真是太荒唐了,简直让人笑掉大牙。说到底,还是因为人家冷落了自己,自己心里突然有了失落感。
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贱,她想:人家表现得热烈些,自己要矜持;人家冷落了,自己又心怀怨恨。关键就是冷落的主动权掌握在别人手里,自己是被冷落者。如果自己是主动冷落别人的,大概虚荣心就得到了满足了。可是,她能主动冷落人家总经理吗?
算了,让人家冷落就冷落吧,姚美芹想。反复想了一通之后,她慢慢也就有些释然了。埋头工作吧,养活全家的人是最最重要的。褚宝成能把那口气给忍了,也不容易,就算是她对他的补偿吧。
当然,姚美芹后来想不到事情的发展会越来越离谱。大概又过去了一个多月,一天晚上,男人徐金基的那个小婊子居然再次来到酒吧里,走到她的面前就是一个耳光,姚美芹被打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一个多月里她和徐金基没有一点儿的肉体暧昧,那种工作关系简直就可以说是纯洁的。她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因为,她现在完全是个干净女人了。
姚美芹气坏了,立即一把薅住了那个小婊子的头发。可是那个小婊子灵活得很,一下子反薅住了她的头发。两个女人立即扭成一团。“就你床上功夫好,就你床上功夫好。你一个××的女人,不要脸女人。”那个小婊子嘴里充斥着污言秽语。姚美芹骂不了那么复杂,因为这是在她负责的酒吧里。
没有人来帮她。那个晚上是姚美芹有生以来最为屈辱的一个晚上。她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去了衣服,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酒吧里的人免费看了一场吃醋表演秀。两个女人打得很认真。姚美芹打了那个小婊子好多下,估计她的腰上和奶子上伤得不轻,脸上也划了一道,可是她自己的脸上也被那小婊子抓了两三道印子。最后她们还是被人拉开了,姚美芹很恨,恨自己居然没有占到明显的上风。心理上有障碍,她不敢恋战。
“××,×××,×××。”架打完了,可是姚美芹的耳朵里全是那个小婊子骂她的污言秽语。那些污言秽语,就像无数根针一样,刺在她的心上。那个小婊子真是一点儿廉耻都没有,说的全是男女间的性动作。可是,她和徐金基之间过去的那些性动作,她怎么会知道的呢?
一定是那个没有廉耻的徐金基告诉她的。
想到这一点,作为女人的姚美芹,心里就像是刀铰的一样。在外面,她坚持着没有流一滴眼泪。她要坚强。她不想输。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褚宝成没有睡,还在看电视--他现在真是迷上了电视了。无聊啊。他一脸的惊讶,问她脸上是怎么一回事,她还没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12
很多事情是不可以有结果的。
褚宝成后来所表现出来的愤怒,远比女人姚美芹要强烈。他觉得她太便宜了那个男人,太便宜了!
姚美芹已经把在酒吧的工作辞了。在那个酒吧里,她感觉一天也不能呆下去了。她时时刻刻意识到周围看她的异样的眼光。
辞去工作是她思考再三的结果。其实她内心里挺矛盾的,她很清楚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对整个家庭又意味着什么。可是,最终她就有点不顾一切了。褚宝成是男人,他应该知道最后的结果。她想:她不辞不行啊。现在,还只是徐金基的“小蜜”来闹事,如果是他的太太呢?那就更不得了。关键是徐金基在这场丑剧中,扮演着一个非常不光彩的角色。想到他,她就气得浑身发抖。
尤其让她气愤的是当她在电话里向徐金基提出不干时,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竟然只是叹了一口气,说声:“好吧。”好吧?是的,他就是这样说的,一点儿也没有挽留,一点儿也没有。他要是有点人性,他就应该挽留她,盛情挽留她,再三挽留她,她想。她毕竟是免费做了他这么长时间的情人,他应该讲点儿情意,而他没有。说不定,他甚至非常庆幸她这样主动提出来,否则他自己恐怕还不好主动开口呢。
便宜了他,委屈了自己,这是一件多么窝囊的事情啊,她想。开始辞职的时候,姚美芹觉得还挺解气的,可是她后来越想越觉得窝囊。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两口子在一股窝囊与委屈中度过。当他们无事可做的时候,这种窝囊与委屈的情绪就变得分外强烈。在这场事件中,别人毫发无损,受害的只是他们自己。没有人在乎你的死活,在乎的只是你自己。自己折磨着自己。那种折磨真是异常痛苦。
姚美芹决定再次出去找事做。
褚宝成也想找份事情做,可是他找了好久也没有落实。在这个世界上好像还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让他可做。他不能随便找一份什么事情就做,总要有适合的才行,他想。他的运气不好,姚美芹的机会要比他多,可能性要比他大,但这回好像也不行了,她在电话里联系了好多个朋友(这里面有褚宝成认识的,更多的是连名字也不知道),都说事情不好找。
他们的情绪一时很沮丧。
一天他们为了一点儿小事再次争吵起来。褚宝成把电视机都砸了。姚美芹哭着跑回了娘家,她发誓说她再也不回来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褚宝成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褚宝成想到姚美芹一定会再次提出离婚的。她是气坏了。反省自己,褚宝成觉得自己有过火的地方。如果说过去不怪他,那么这一次故意挑起事端的真的就是他了。不,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那一刻不知怎么就有些不能控制自己。他内心里就是想找点儿碴儿。他就是想闹点儿别扭,从别扭中发泄些什么。
他开始后悔。自己有什么权利那样对待她?他只是一个没有用的男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是在追究过去的事情吗?如果是,当时他就应该坚强起来。但他当时没有坚强。他妥协了。他为什么会妥协?因为他感觉自己已经是个生儿育女的人了,经不起折腾了。一切以家庭为重。
一切以家庭为重。可现在,正是自己,在破坏着家庭。褚宝成感觉这次姚美芹一定不会再迁就了。因为,这次的责任不在她。她是无辜的。她可能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掉。
失去了工作,还失去了老婆,这个世界也太不公道了。他想。得到便宜的呢?就是那个叫徐金基的男人。
褚宝成越想越气。
他是个男人,自己也是个男人。男人要有男人的气概,他想。
他现在不但要面对这样的问题,而且,必须要有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
褚宝成想应该要去找那个男人把道理讲讲清。自己不是一个任人捏弄的软柿子,一个窝囊无用的缩头乌龟。他身上的血也是热的!
主意既定,说干就干。褚宝成用了一天的时间,搞清楚了那个男人的办公地点和电话。
“我找徐总徐金基。”“你有什么事?”对方问。“有事。你是谁?”“我是徐金基。”褚宝成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是……姚美芹的丈夫。
“……什么事?”“有些事情,我们找个地方谈谈。”“……我很忙……有什么事情你就这样说吧。”“有什么事情你比我清楚!你忙?我知道你很忙。”“你有什么要求你直说吧。”要求?什么要求?褚宝成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我没有要求。”褚宝成说,“你出来,我们讲话。”“我没有时间。”对方不耐烦地说,“你别缠着我。有什么问题你让姚美芹来说。”说完,就放下了电话。电话再次接通,“你他妈干什么?我不能说吗?姚美芹离开了酒吧你不知道吗?她被打你不知道吗?你让她说什么?”“……”“你他妈的总是要给个说法吧。”
对方沉吟了一下,说:“她离开了酒吧,是她自愿的。她是个挺能干的人。我想可以在经济上做一些补偿。”他闭口不谈他们之间的那种暧昧。
经济补偿?他能补多少?他用这种方法来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
“你说多少?”褚宝成问。他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方法来解决。可是,现在他主动提出来了,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惩罚有钱人的办法最好就是让他“出血”。
“五千块钱。”对方说。
五千?褚宝成怔了一下。不少了。很多。可是……五千块钱对一个搞房地产开发的老总来说,算得了什么?这点钱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出血”。
“不。”褚宝成说,“首先它不是一个钱的问题。”
徐金基相信它一定是钱的问题。没有什么事情是钱不可以解决的。他相信姚美芹的男人归根到底的要求还是钱。他相信他只是羞于说而已。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想烦。他不清楚这个叫褚宝成的男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男人。一个工厂的工人,素质肯定不会高。素质不高的工人,往往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在这点上,徐金基心里多少有些疙瘩,有些戒备。
所以,当褚宝成再次打电话来的时候,他主动提出补偿二万块钱,但条件是他以后再也不许打扰他。一切就此了断。
“不能再高了,”他说,“这都太过分了。”两万块钱是天价。因为,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说他和姚美芹睡觉,那也是她自愿的。再说,褚宝成有什么证据吗?没有!
徐金基现在有些后悔不该和姚美芹有那种关系。和某个女人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先搞清楚她的丈夫是干什么的。有些女人是可以睡的,有些却是不可以的。像姚美芹这样就属于不可以的。她的丈夫只是一个普通工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并不是怕他,他只是觉得犯不上和他计较。
“过两天来拿钱。你不要再纠缠了。”这位房地产大老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果然,放下电话以后,褚宝成没有再缠着他。
钱就是好,就是能解决一切问题。两万块钱对他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而对褚宝成来说,就是很大的一个数字了。他想褚宝成和姚美芹应该是满足的。他想:这种事情一定是姚美芹在背地里指挥。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女人就非常可恨了。本来他对这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就没有太多的真心,这下就愈发有些厌恶了。
面对这唾手可得的两万块钱,褚宝成心里一时乱得很。你说这钱,要想得到它,要多艰难就有多艰难(他过去辛辛苦苦地工作,一个月也不过就是七八百块钱);现在,想要得到它,又是有多容易就多容易(他不过是打了两个电话)。可是,现在这得来如此容易的钱,却是来路不正啊,他想。
褚宝成现在不再为姚美芹回不回家担心,而在为如果她回来,他怎么向她解释而担心了。他这个男人也真是没有出息到家了,他怎么能靠妻子的隐私去拿钱呢?自己的尊严、妻子的尊严,全部没了,如果他真的去拿了这钱的话。
好几天过去了,他也没有勇气真去拿这笔钱。他想:也许等姚美芹回来再说。是的,不管怎么说,他要让她知道这件事。在对待她被人无端欺负这件事,他并不是无所作为的。他做了。他只是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
姚美芹回来了。突然就回来了。
事实上姚美芹那天回娘家的时候,主意就已经打定好了:她再也不回来了。她要和褚宝成离婚,不顾一切地离婚,不管出现怎样的后果。她坚信她一个人或者带着女儿生活也会比现在好。她的过去,再也不能成为褚宝成发神经的借口了。可两天前的一个下午,她和过去的一个女友一起上街时,那个女友让她改变了想法。
那个女友比姚美芹要年轻几岁,可她离婚已经有四五年了,一直单身。事实上说她单身并不准确,因为她身边一直有男人。不消说,那个男人比她大。最主要的,那个男人也有妻室。
姚美芹的女友从一开始和这个男人好上,就指望有一天他能娶她。她也正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和他好上的。她相信自己要比他的老婆出色得多。每一次,他也都是这样对她做出承诺的。可是,一年过去了,那个男人没有离婚;两年过去了,那个男人还是没有离婚。最后,离婚这个问题终于把那个男人搞得对她厌烦透了。
在姚美芹以及她其他众多女友的眼里,她的这个男人并不出色。她似乎根本没有理由为他去做那样的牺牲。但是,人有时候就是会犯一根筋的毛病。她为了那个男人简直什么都不顾了。只要他娶她,她什么样的牺牲都可以做。
但那个男人就是不娶她。
回头看看,那个男人真的一点也不优秀。他只是一个机关里的小科长而已,没有权,也没有钱。回想起来,她和他好过的那些日子,他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没有送过。事后,她自己都想不通,怎么就鬼迷心窍和那个男人好上了,而且,一好就是好几年。最后,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
她这样对姚美芹说:“那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只是想玩玩你,根本不会付出真心的。”
姚美芹被这个“玩”字弄得一惊。这个词是如此的粗俗,但它却非常接近于本质。女友这样说,虽然有一定程度的偏见,但细想也不无道理。徐金基对他的那个“小蜜”也许称不上“玩”,但对她,完全可以用得上一个“玩”字。她受骗了,上当了。她整个被他耍了!
姚美芹越想越气。
“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她的女友说。“不能便宜了他们。”
她当时就便宜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在机关里最危险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据说还提成了副处。老婆、孩子一切均好。
姚美芹一回家,褚宝成原有的担心也就不复存在,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打电话给他,他说给你两万块钱的补偿。”他说。
两万块钱?就两万块钱?他怎么说得那么轻巧?两万块钱能抵消掉她在酒吧里所受的那些污辱?姚美芹感到心里有一股火在烧。
“我不要钱,他要给一个说法。他必须要让那个小婊子向我道歉。”她说。是的,两万块钱算什么?两万块钱是买不来已经失去的尊严的。
徐金基乍听到这一要求的时候怔了一下,怎么可能?让他的“小蜜”去向姚美芹道歉?开玩笑!
“不可能的事情。”他说。当然,他清楚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是觉得两万块钱太少了。但是,超过两万块钱,他愿意满足他们吗?
不!他想。
本来他已经相当宽宏大量,但是他们却贪得无厌。他们以为他是什么?可笑!真是可笑。好人是不能做的。你要是做好人,他们还以为你是软弱的,他想。他要叫他们绝了这样的念头。
13
姚美芹哭了,这次她是为褚宝成而哭。
褚宝成涉嫌敲诈被警察带走了。
姚美芹打电话给徐金基,徐金基叫屈说:“我对他已经非常客气了,一再地让步。可是他是得寸进尺。他这是犯法!他一次次地给我打电话,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她什么也没有再说,就放下了电话。她不知道,至少,她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他后来和徐金基到底说了什么。当然,他们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褚宝成被警察带走了。这都是她害的。她在孩子面前,在父母面前,在邻居们面前,该怎么说?
在褚宝成被关的那几天里,姚美芹闷得都快疯过去了。她不能向任何人说,所有的重量全让她独自承受。她感觉自己都要垮掉了。
她不敢出门,简直就是以泪洗面。就在她特别郁闷的时候,想不到王铭道突然打电话给她:“听说你不在酒吧干了?”
“是的。”她说。
我去了好几次都没有看到你。才听说你不干了。”他说。
“没有什么意思的。”她说。
“你嗓子怎么哑了?”他问。
她清了一下嗓子,却发现比原来更加的干涩。“我不太舒服……”
“好久没有见着你了,能出来聊聊吗?”他问。
当然。她真是想见他了。好久没见了。她一肚子的委屈需要有人来倾听。也许,他还能对她说些宽心的话。她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些安慰。
“不要去酒吧或者茶馆了,到我家里来吧。我家有上好的台湾乌龙,一个朋友刚带给我的。”他说。
这天的下午.他在46路车站如约接到了她。
他的家豪华得让她吃惊,宽敞而干净。她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他动作熟练地泡茶。
她发现他好像比过去胖了些。看来他的生活相当有条理。他是一个懂得生活的男人。在他面前,她是什么?她在心里这样问。
“你现在干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干,在家。”她故作轻松地说。其实说完之后,心里特别的空。空得难受。
“你的脸色不太好。”他说。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心里有些紧张。她害怕他看穿她。可是,看他那眼神,他可能什么都知道了。也许是为了让她放松,他请她参观他的书房。她是第一次走进一个律师的书房。书房让她感到神秘,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里面塞满了书,中文的、外文的。他拿出两本他自己写的书给她看.她翻看了一下,律师的书,一时当然是看不懂的。说真的,她也不感兴趣。书是他之外的另一种东西。
“你很漂亮。”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她的心一下子慌得不得了,他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她的呼吸马上就不匀了。梦里熟悉的东西一下全涌到了面前。他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来吧。”他拥着她往卧室走去。她知道“来吧”是怎样的一种意思。她梦想的一切就要发生了。他抱着她,把她推坐在床边上。她的脸红得厉害。她突然涌上了一种羞涩。他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解开了她的乳罩,抚摸着她还很结实的乳房,“真好”,他说。姚美芹觉得一阵恍惚。过去的梦想马上就要成现实了。他吻她,他的口腔里有一种烟草味。她闭上了眼睛,一阵酥麻袭过她的全身。她不由自主地回应他。她也把舌尖伸进了他的口腔里。而他马上就吸住了。吸得她都透不过气来。
她被他压翻到身下。他脱去了她的上衣。她的上身就完全裸露了。她的肌肤是那样的白皙。他像一头狼一样,一下就叼住了她的乳头。她醉了。她感到自己是那样湿润,毫不掩饰地湿润……
他站起来,开始脱衣服,她躺在床上,侧脸看到他的面容因为激动有些异常。他急不可耐地,几乎是将领带扯了下来。他一边看着她,一边在脱着他的白衬衫。她扯过床上的那条薄毯,裹住了自己赤裸的上身。当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的时候,发现她仍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你怎么还不脱?”他问。
她像是一下子惊醒了,从床上坐了起来,而且把衣服往身上套。他一把就抱住了她,阻止她进一步行动,“你这是怎么啦?”他问。“不,”她说。她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她想,她多想和他做爱啊,但这样的时机已经过了。
她不想再后悔。
他的动作变得粗暴起来。她努力抗拒着,央求说:“别、别,真的别这样……我喜欢你,可是我们别这样。我们坐下说会儿话。好吗?”“不!”他说。因为他发现她的身体其实是愿意的。他想她的真实意思并不是这样。
“求你求你……”她一边说,一边眼泪就下来了。
他怔住了。他想不到她会这样。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内疚。
14
姚美芹后来一次次地回想起那一幕。
当时要发生也就发生了,可是她软软地拒绝了。应该说王铭道也是个君子。如果他再稍稍用点力气和心思,她就会就范的。事实上她内心里当时非常矛盾。她一点也不排斥和他发生那种关系,但只是一想到现状,想到自己的男人褚宝成,就不想让自己长久的内心愿望得逞。
她似乎把这件事看成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一种赎罪的心态。
她没有把褚宝成出事的消息告诉他,没有必要。他不认识自己的男人,告诉他是多余的。而且,她觉得这件事说起来是可耻的。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情。如果让王铭道知道了,只会让他看不起他们。
关于她在酒吧里受的那些委屈,她倒是对他说了不少。他用一种非常同情的眼神看着她。他后来又多次去过那个酒吧。酒吧的主人已经换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想来就是那个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小蜜”了。
很正常,他想。在这样的年头,如果不这样,倒是不正常了。问题是,现在他不知道该怎样帮助这个女人。也许,这时候的姚美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帮助。那天姚美芹从他家里出来,他送了她很远,一直看她上了车。
姚美芹回来后简直是度日如年。女儿放学回来也不跟她说话。她常常是坐在桌边看着女儿吃饭。褚娟一吃完就回自己的小屋里,对她这个妈妈的提问爱理不理的。
她自己讪讪的。
如果是换成自己,也许也会这样,姚美芹想。
褚宝成的家人打电话来问他的情况,语气里都透着对她的不满。是的,一切皆因自己而起。可是,她内心里又觉得十二万分的委屈。
一个星期以后,褚宝成回来了。在派出所里,警察们很仔细地问了姚美芹的情况。姚美芹把一切都说了。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了一层皮。警察们的目光像锥子一样,一直刺到了她的心里。很长时间,她的头一直低着,抬不起来。
从派出所出来,夫妻俩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有先说话。她看到褚宝成瘦了许多。也许,他在看守所里吃了不少的苦。吃苦是自然的,在那里面能有好果子吃?褚宝成大步在前面走,好像一心要摆脱她似的。
阳光是炽白的,炽白得刺眼。
街景还是那个街景,可是在他们的眼里,好像一切都变得和过去有了明显的不同。是什么地方不同?谁也说不出来。一种强烈的心理感受。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
褚宝成也变得陌生了。
“你别走那么快。”她在后面喊。
他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应。
15
春暖花开。城市的五月。
他们离婚了。
是褚宝成主动提出离婚的。他感觉他解脱了。
姚美芹也爽快地同意了。
女儿跟着褚宝成。
离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王铭道。家里没人接,打通了手机。
“喂,”
“是我。姚美芹。”她说。
“啊,你好。”他说。
“我正往机场赶。”他说。他要赶到上海,然后飞往德国。他的妻子在那里等他。儿子也在那里。儿子在那里的一所中学上学。他的妻子希望他到德国去,否则他们的婚姻就要出现大问题了。
远方的现实。
“有什么事吗?”他问,
“我离婚了。”她说。
(完)

 

 

责任编辑:邓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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