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忧郁的碎屑
—— 读黄永玉《比我老的老头》
唉,都错过了/年轻人是时常错过了老人的/故事一串串
像挂在树梢尖上的/冬天凋零的干果/已经痛苦得提不起来。
“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这一句即是黄永玉对自己错过老人们的感叹,也是担心时下的年轻人错过他们这一批人的感叹。《比我老的老头》展现的是那些生活在早年的艺术界文艺工作者的群体画像,世间种种,总有画笔不能尽现的空间,于是用文字。文字在平淡与简洁中却妙趣横生,亦似一幅传神的素描,只需寥寥几笔,切中要害,便出神韵。
人生的背后是什么?书中多次提到死亡,不同的生命最后消逝的场景,却是如此平静。喜欢那种无比平静的笔调,那种从心灵深处散发的安宁,是阅过人事沧桑之后的洒脱与淡然。这是一个很老的老人的点点记忆,“人死如远游”,当那些主角一个一个从身边消逝,那些故事在岁月的长河中沉淀下来,滤去了痛苦,只留下平静。春花开过了,秋霜也过了,它的确是树上的最后那一枚干果,没有了酸涩,也没有了甘甜,咬在嘴里,却是那些充满了回忆的过往的日子的味道。
黄永玉称沈从文为表叔。全书中,最让人动容的莫过关于凤凰、关于沈氏家族及从文表叔的记忆。掩藏在那些优美的边城故事背后的真实命运,宛若梦中的飘零,它是隐藏在沈从文那些文字背后的真实背景。如果说,《边城》、《湘行散记》这些源于沅湘流域的独特文字,是开放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一朵幽香的兰,那么,那“不从事艺术创造的艺术家型”的云麓大表叔,在奇特的“美丽与梦幻”中精神失常、流落于沅河上游不知所终的九娘,那解放前在临县的河滩被莫名枪杀、潇洒而威武如从文笔下军人的巴鲁三表叔,运用“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语言天才——黄永玉的父亲,即沈从文的表哥,这些沈从文的至亲骨肉和他们的各自命运,以及整个凤凰的山水与人物,成为那朵幽兰成长的庞大根系。
文庙巷深处的黄家,长长的幽巷深处有着寂寞与荒凉,阳光透过浓密的椿树叶子洒落在院落的青石板上,清矍而洁净的读书人的手指翻动着书页,那从黄家院子走出来,穿着白竹布衫“读书人家”的女孩子,清秀的眉宇间有着知性与智慧的光芒,在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中,如一朵清池中开放的莲。她,就是日后沈从文的母亲。
离愁别绪在生死之间轻如尘埃。再大的悲痛与不平,也只是过眼的云烟,可是当时当世,却是需要承受极大的苦痛。他们的人生纯净如雪、温润如玉,战乱带来颠沛流离,却给予了他们极为丰富的生活层面,物质上的简陋与清贫,精神上却执着与富有,让人起敬。而文人写字、画家作画,如农人种地,都是一种精细而沉稳的手工活,有着乡下人气质的书生、怪异落魄的画家们,默默耕耘着属于他们的纸上疆土。
今日的沱江,也许早已不是往日的沱江了。黄永玉的时代,他只能在记忆的星星点点中追寻从文表叔少年时的戎马生涯,而我们,怕只是能在想象中、在文字中,去与那些越来越遥远的人物相逢了。
他们终于都走了,好像一场热闹电影的散场,只剩下一地的碎屑,让人的心里空落落地。那些往事原本是沉睡在河底的石子,幸有一个豁达而有几分童心的老头把那些五彩斑斓的石子一一拾起。
想起杨绛翻译的英国诗人兰德的一首小诗: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 其次就是艺术 / 我双手烤着 /生命之火取暖/ 火委了/我也准备走了。
他们的生命之火熄灭了。淌过往日的河岸,枝头依然有新燕呢喃、有春花灿烂。在那没有人走过的路上,依然充满希望与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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