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婆

外婆去世后，我就再也没去过舅舅家。我不知道外婆的小屋在没有了主人后会变成怎样，但在我的印象中，它始终是我曾无数次见过的样子：深长的小巷子，整洁的院子，不甚宽敞的小房间，古朴的小桌子、小椅子，桌面上的小播放机里循环播放着经曲，外婆坐在椅子上，屈起一条腿抱在胸前，她喝着茶，偶尔跟着哼几句经文，看到我定会笑眯眯地说：“阿丽来啦，外婆刚炒的茶，快来试试，现在的茶树太少了，不容易摘呢！”

外婆最是开朗，每次一听到好笑的话或是心里高兴，总会哈哈大笑起来，还会边笑边用力拍着手，那笑声中气十足，特别响亮，特别爽朗，让旁边听到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笑起来，小时候我跟妹妹最喜欢模仿外婆的笑声了。外婆是个大大咧咧的老人家，她从不会用一些世俗的规范来要求我们，她不觉得小朋友对长辈就得言听必从，也从不认为女孩子就得斯文稳重，坐姿站姿啥的随意就好，没必要过于约束自己，让我们怎么高兴就怎么来。

外婆信佛，喜欢听佛经，每月初一十五清晨，她都会摆出小桌子，请一柱清香，然后虔诚地翻出经书念上一遍 。有一次，我对外婆的经书好奇，想看一看，外婆让我一起净了手后，才小心翼翼地从小箱子里拿出经书，一页一页地翻给我看，还一本正经地边翻边念，听她念得顺畅，我觉得疑惑：“外婆，你不是不认识字吗？这经书上的字笔画这么多，你是怎么记住的？”外婆神秘兮兮地说：“别的字外婆不认识，这经书上的字呀难不倒我！”看外婆故弄玄虚，我起了捉弄之心，随意翻开一页，指着里面的字问道：“外婆，这个是什么字呢？”外婆一看哈哈大笑起来了，边笑边说：“你这臭妮子，倒考起外婆来了，看我不打你！”

小时候总盼望着外婆来我家，外婆一来我会觉得心里特别踏实，不为她手袋里的红鸡蛋，也不是因为她会给我们带没吃过的糖果，而是因为她来了，我家里就会一片祥和。可是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明明相隔十几公里，明明当时没有电话手机，且没有快捷的交通工具，她是怎么做到每次在我父母争吵后，如天使般从天而降的？外婆来后，她从不指责家庭矛盾中究竟是谁对谁错，只是嘻嘻哈哈地帮忙做家务，带孩子。每次外婆的到来，最高兴的就是我，因为外婆的到来，我也能像个孩子一样，跟着外婆到附近的亲戚家串串门——爸爸忙着养家糊口，妈妈永远都有忙不完的家务，而我是家中懂事的老大，平时得帮忙带家里小的们和完成家中的一些琐碎事。

妈妈是个童养媳，其实最初的最初，妈妈并不是媳，而是女儿，奶奶一连生了五个儿子，没有女儿，她迫切地想要一个女儿，就通过亲戚牵线抱养了一个女儿——那就是我妈妈，如果故事能按照这个轨道发展，那一定是皆大欢喜的。只是后来奶奶有了小姑，妈妈就成了奶奶多出来的女儿，在那个喝米汤嚼树皮的年代，怎么能有多余的粮来养一个多出来的女儿呢？后来就把妈妈定位为童养媳。妈妈的坎坷命运不单因为她成不了女儿，还因为她结婚后一连生了好几个女儿，80年代的农村，没有一个家庭是没有儿子的。妈妈应该就是在那时候崩溃了，开始情绪焦躁，觉得生活处处不如意，怎么都逃不过命运。妈妈有没有怨恨过外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外婆是愧疚的，所以对于我父母频频迸发的矛盾，三天两头的争吵，她从不敢指责妈妈，她觉得过错是她造成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初衷也是希望妈妈能到一个疼爱她的家庭呀！

外婆一共生了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妈妈是老四，在她身后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外婆会把妈妈送养的原因我没有了解得很清楚，因为外婆从不在我们面前忆苦思甜，只是我偶尔会听到外婆的左邻右舍说：你外婆太不容易了，你外公过世后，不但一个人把几个孩子拉扯大，还把邻里关系家庭关系都处理得人人称赞。我从没见过外公，听说在妈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外公走后，家庭的重担就压在了外婆一个人的肩上，也许妈妈被送养就是这么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外婆每次来我家都不会留宿很久，家里生活困难，爸爸又是极爱面子的人，虽然外婆一再交待爸爸，她只喜欢吃咸菜焖饭，不用再添什么菜，但爸爸还是会适当地改善伙食招待外婆，所以一般两三天后，外婆看我爸妈的气消了，她就会打道回府。每次外婆要回去，最伤心的就是我，我每次都会把外婆的包袱藏起来，这时外婆就会笑眯眯地说：“阿丽，你把外婆包袱找出来，外婆下次给你带好吃的糖。”“哼，我才不要呢，糖哪有外婆好。”“那过几天让爸爸带你去外婆那玩？”“真的？”“嗯，外婆不骗人的。”我这才磨磨蹭蹭地把包袱给外婆找出来。其实，我每次都知道外婆回家是我阻止不了的事，可是我总想着能把她多留一天，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每次去外婆家做客，外婆都会把我带到村里各处转转，逢人就跟炫耀什么宝贝似的：“这是我老四的女儿！”旁人听了都会礼貌性地回应：“哇，老四的女儿都这么大了，长得多标致呀！”那会我头发枯黄，皮肤黝黑，哪有什么标致可言？可外婆听了总是高兴得连连点头：“是呀，标致着呢！”连带着那会我也觉得自己长得跟公主般漂亮，所以，去外婆家总是能让我心情愉悦，只是每一趟愉快的做客之旅总是非常短暂，我顶多能在外婆家呆一天，爸爸傍晚就会带我回家，因为家里琐事多，我得回家帮忙。

得知外婆生病后，我心急如焚地赶过去看她，可是，当我打开她庭院的小门时，却看到她还是跟以往一样，笑眯眯地坐着椅子上。小播放机里循环着经曲，外婆轻声地跟着哼唱，看到我高兴地说：“阿丽，你来啦！外婆又炒了新茶了，快来试试！”我不敢询问生病的事，怕影响她的心情，只是默默地观察她的精神状态，觉得跟以前并无两样，我以为她只是患了不碍事的小毛病，很快就会好的，可是没过多久，爸爸却接到舅妈的电话，说外婆可能不行了。我急忙赶过去时，外婆已经昏迷不醒了，我在她床头唤她，外婆只是把眼皮抬了抬，摇了摇头，就又睡过去了，这是我跟外婆的最后一次见面。送殡那天，我想进祠堂再看看外婆，可大舅不同意，他说外婆走了就让她安心走吧，不要再有牵挂。

我一直都不相信鬼神说，觉得人死如灯灭，就是化作尘埃，无处可寻。可是，外婆走后，我无数次地祈求着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或许，我的外婆就还能在那边喝着她自炒的新茶，听她喜欢的经曲！

作者简介

小数，原名郑小丽，普宁市云落镇云联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