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那个随时任我撒娇、由我任性的人离开我快十年了。心之旷野，思念无边，落笔成雨，汪洋一片……无数次梦里相遇却无法相聚，那个遥远的世界，连梦都划着阴阳线，不可逾越……

回想父亲六十九年的人生，更像是一场旅行，不管生活多苦多累，他都能乐观从容地面对，从不言苦。像是在苦乐中领略人生之旅的各种不同景致。在“上山下乡”那个时期，他被安排到浙闽沿海交界处偏僻的山区教书。村子很小，村民不过几十户，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半山腰。从海岸线上爬上来的风，让这山村更显清冷。简陋的校舍是父亲的另一个家，也是他一个人的家。白天守护学生，晚上独守校园，山野凄荒，时有野兽啼嚎。偏寂的山村成了他灵魂神游的天堂，他似乎并不寂寞，有二胡、风琴、笔砚等作伴。他能弹一手好琴，也能写一手好字。夜晚人去楼空时，琴声相伴，笔墨相随，愉悦自己，也打发时间，同时也抒发思念之情。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多年，直到我快上小学时才调回家乡。回乡后还与学生和村民保持密切来往，有的还成了一生的至交。后来他在山村任教时得的肝病越发严重，一直医治不好，便自学中医。天赋和功夫总归不负有心人，他竟然通过自学中医治好了自己得了多年的肝病。后又常帮乡邻把脉看病，不图回报，且乐此不疲。

那些年计划生育不严，他不知道属于哪头管，便超生了。孩子多，要吃饭要读书，母亲又无业，所以父亲肩负的担子并不轻。但他从不叫苦叫累，也从不打骂我们，对我们总是有求必应。空闲时写写毛笔字，研究中医学。改革开放后，他毅然辞职下海经商，一介书生，且忠厚老实，要弃教经商，听起来有点不靠谱。之后各种遭遇接二连三，骗货的、欠债不还的……他甚至还受伤，有一次去邻镇街上摆摊，一辆小货车拐弯时没发现他，他被车后箱挤压在墙角上差点断气。他说当时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想要是死了，一家老小怎么办？不知是他命大还是好人有好报，侥幸逃过此劫，只是筋骨受点伤，但他忍着伤痛回家后只字未提，像未发生过。十多年后，送我到杭州读书途中才顺便聊起。

我们的父女关系亦亲亦友，他从不对我“指手画脚”，从不以长辈的身份教训我。润物细无声，他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世，却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真诚善良、乐于助人、热情好客，从不计较得失……

前不久听父亲的一位老友说，有一年他和父亲一起去乡下收购农家种植的药材。父亲说农民劳作很辛苦，所以在同行里收购价都比别人高，因此也收得最快。他老友甚是欢喜，说得抓住时间差优势赶紧运回市场，卖个好价钱。两人正收拾好行囊准备打道回府时，来了个狡猾的同行，可怜巴巴地央求：老陈，看你这么快就收购完了，可我现在连货的好坏都辨不清，你比较内行，再留几天帮帮我吧，不然我怕到时亏惨了……不料心肠特别软的父亲果断答应，又留下来帮他，无论老友如何阻拦都无济于事。当然，结果可想而知，市场就是“战场”，时间就是金钱，尤其是批发市场，竞争更为激烈，谁先出新货，谁就先占领市场。新货上市时间比其他同行迟了几天，滞销亏本。父亲不忍心让合伙的老友跟着亏钱，便独自承担所有亏空，把老友的本钱退还。多年后，当他的老友很不解地向我讲诉此事时，我并不惊讶，诸如此类之事早已见怪不怪。比如打牌亏钱的人一定是他，赢了不收钱，输了必掏钱。从本质上讲，他不是商人，都说无奸不商，他总是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他一直以书生的状态置身于江湖岸边，看着江湖里的人各种算计打斗。他并不傻，只是秉性和良心使然。他无法拒绝别人的请求，只要人家开口、他能帮忙的事，都会尽力，哪怕明知会损害到自己的利益。“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得失不计，只求一份心安。

对外人尚能如此，对我更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上高中时最闹心的事就是自行车经常被盗。每次车子被盗，我便摆出一副无奈又苦恼的样子把他拉进我的房间，贴近他耳朵悄悄地告诉他：我自行车又被盗了，得再买辆新车。他二话不说便掏钱，我再补上一句：我买辆同款同色的，你千万别告诉我妈。他使劲点头，不过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其实很可笑，母亲看到新车后马上开始数落。父亲则靠墙坐在餐桌旁，双臂交叉，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母亲数落的是别人家的孩子，与他无关，又好像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那些年，家里常有来客小住，有些是老家乡邻的孩子来县城学习考试；有些是他在山村教书时结交的挚友；有些是来自全国各地制药厂的合作伙伴……不管谁来小住，父亲都特别开心，给予最热情的款待，从不管油盐柴米的人，会亲自去买菜。若没时间买菜，便叮嘱母亲：菜要买得丰盛点，烧得好吃点。他健在时，外婆渔村里有位邻居常会抓螃蟹捞海货给他吃，我甚是好奇。母亲说那位邻居以前家里很穷，我父亲经常资助他，他有好东西便常会想到我父亲——我恍然大悟。父亲向来童叟无欺，老少皆友，所以他的一生最丰足的，不是金钱财富，而是亲情友情。

他的人生犹如一场旅行，而这样的心态和随性给他带来快乐的同时，也带来致命的伤害。连看病都像旅行一样，来去如风，随心所欲。当年因火灾逃生，肋骨摔断，肺部受损。他没有配合治疗，每次住院进去，兜几圈就擅自出院，每次治疗都是半途而废。几年下来，终成绝症，无力回天，驾鹤而去！

往事只待追忆，我时常这样偷偷地回忆着，瞬间鼻子发酸，眼眶发烫，情绪翻腾……也许这就是我们心与灵的相约方式。他在阴，我在阳；他在天，我在地。阴阳有界，天地无边，我们不再相见。

前世的情人，是情感的依托，精神的支柱；是夜里的一盏灯，雨天的一把伞。只是我的这盏灯已永远熄灭，这把伞也不再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