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姨(记叙散文)
梅 姨
张建群
梅姨大名张梅雀,还有一个学名张泽英。从血缘关系上讲,她是我的姨。梅姨公元2022年正月十一去世,正月十四,安葬。
打春后已有十天,苦了一辈子的梅姨,终于像歌里唱的那样,被埋在了春天里。出殡时,天地间的风,真大啊!真是“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早春的风,浩荡的风,本是催生一切的,梅姨却结束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飘然而去往另一个世界。
乡村的葬礼,热闹,但是有些粗枝大叶。竟然,没有人对梅姨的生平进行片言只语的评价,竟然,大放悲声的人,是那样的少而又少。除了梅姨的女儿,那个比我大半岁的琴表姐,时断时续的呜咽,竟然再没有人唱和这一场生死大戏。而仅梅姨嫡亲的孙辈与曾孙辈就是有几十人之多的,人心的坚强与凉淡,生生将一场合唱,简化成了独唱。
对于梅姨的离世,我是怀着一腔悲怆的。我悲痛她的苦难,悲痛她的曾经两度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她总是让人心酸的衣着与话语,悲痛她曾经的劳苦与境遇。在梅姨的葬礼上,我遇到了青台——梅姨的娘家不少老亲,青台,也是我长大的地方,我怀着一腔的悲酸与一天天老去的亲人们寒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转,但最终却没有落下来。鼻尖上挂着的清涕,也不好意思地凝结在原处,竟然没有落地。
你很激动,世界很平静。世界本来就平静,每个人的表情与心情都是他们应该的,你对于一切也都应该,如如不动。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梅姨的墓地在永济郭平店村西那块高高的台地上。那台地真高呀!谁也不会想到,望去一马平川的县城西北这个小村庄,竟然还珍藏着这样一块宝地。从平地要爬上一个很陡的坡,足有七八十度吧,才能到达这块高台地。因为土坡如此之陡,上坡前,帮忙出殡的同村人从车上下来,在孝子间收了一圈红包,意思是:上坡,要加油。收了多少,不知道,总之是坡前有了这小小又应景不可或缺的一幕,足见坡之高之陡。高台地四周有沟壑,裸露的土崖在人们平田整地时被刮出了一道道纹路,整齐而真实,让人忽然想起,我们,原来真的生息在黄土高坡之上。
去秋的雨,多得让山西、河南两省都受了灾,房屋坍塌的间数,数以万计,老百姓去地里收获棉花与玉米,得驾着船去。听说县城东边,地下水位高,不幸有在雨季去世的老人无法安葬,是因为土地打下去全是泥浆,棺木是无法安放的。想想那些湿得粘乎乎的土地,再看这一块高台,简直与瑶台仙境有得一比。再大的雨,也淹不到这里。这里不仅是一块长庄稼的高台,也是一块能安葬故去的人的肉身与灵魂的宝地。
借着去年的好墒情,这高高的台地上,去冬种的油菜,已长得翠绿,叶片肥厚墩实,让人望去有揪上一把的愿望。只是送葬的人群那样密集,竟然没有一个人揪这绿绿的蔓菁叶,没有人想用它做一顿带着大地与春天味道的菜食。唉,年轻人,离土地与自然都太远了,他们怎么能够理解这大地曾经对人们的恩养与赠予。一九六零年,若有这么一片绿地,那饥饿的人们还不得乐死。唉,他们太年轻,不知道这土地的可爱,就像他们不懂梅姨,不懂他们的奶奶或者曾奶奶,那一言难尽的一生,那苦得赛黄连的命途。他们是梅姨的子嗣,他们的身体里有梅姨的基因,但他们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平静冷漠,就好像,永远离开他们的,不是他们嫡亲的曾祖母,祖母,而是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二家旁人。唉,他们太年轻,就像这钻出地面的蔓菁叶,怎么知道大地的厚重与坚实,怎么懂得天高地厚的深恩。
我仔细辨别过送葬队伍中的哭声,一听再听,可惜,都只有梅姨的女儿、我的琴表姐的哭声,梅姨那么多的子孙,怎么就没有一滴苦情的泪?我不能理解。也许,他们都太幸福了吧!他们生在阳光里,长在红旗下,在父母的爱宠里慢慢长大,怎么会有闲情听他们奶奶的故事,听一个苦命的乡下老太太的絮叨。而且他们的奶奶或者老奶,颜值不是那么高,脾气不是那么好,也不挣钱,只会唠叨,她的可爱与慈祥在哪里?她的故事大约也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梅姨于春节前腊月二十八从炕上摔下来后,言语行动中便有了些下世的意味。她糊涂时会不停地喊:爹——妈——。爹——妈——。那是她的亲亲的爹娘,那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虽然她没有那么深地爱他们,她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了孩子们,但孩子们最爱的不是她,就像她过去最爱的并不是爹与妈一样。只是,在走到人生的终点时,回光返照,她忽然发现,爹妈对她的爱是最真实,最无私,最值得她在生死之间留恋的。要知道,当年,父母生了十个孩子,却只活下了三个。她是那不多的三个中的一个,她是爹妈的手中宝、掌上珠。她喊着爹妈,幸福地离去,去赴一场相隔三十多年的邀约。若是爹妈有知,一定在望乡台上接引他们的梅梅去往天堂,那里,没有悲苦,没有生离死别,没有哀伤。
一
我知道了,之所以我的眼里含着泪水,为平时并不常见的梅姨含一汪泪水,是因为她的爹妈,我的爷爷奶奶,我们的人生、感情、喜怒哀乐曾经是那样的同频。爷爷奶奶养大了他们的女儿——我们的梅姨,也养大了我。
平凡卑微如我,和众生相同,和梅姨相同,挣不脱时光给予我的恩情印迹。我对爷爷奶奶的爱,与梅姨对他们的感情差不多,都是深如大海、扯不断、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感。如今回望梅姨的来处与去路,感觉她似乎还有比我们更高更大的地方,需要仰视,需要深思,需要用她的离去,营养许多人的存续。
梅姨生于1941年正月二十九,她来到这个世上的时间,正是日本鬼子在中华大地到处行凶作恶的年景。大人们逃日本,她被大人背在背上,抱在怀中逃日本。有时,爬墙不便,便要将襁褓中的她从城墙的豁口里扔出去。她被扔在地上,骨碌碌滚上几圈,哭上几声,然后大人们再捡起她,奔跑。她,竟然就在那样的摔打中,活过来了,而且,一天天长大了。
她后边,有过一个妹妹或者弟弟,刚生下来就夭折了,所以,她吃了弟弟或者妹妹的奶,晋南人称作接奶。一个孩子吃两个孩子的奶,生命自是顽强健壮。她从小墩实,胖胖的样子,充满力量。
十岁前,生活还算美满,亲爹亲娘膝下的孩子少,也把她当个宝。那样的情感是完整饱满的,就像她的内心,是阳光和健康的。她是被宠大的,有些挑食,不喜欢吃芫荽,嫌有药味儿。不喜欢吃胡萝卜,嫌有怪怪的甜味儿。幼时,她活得结实、任性、快乐 。
记忆中,十岁前,爹打过她一次。那是麦收时。青台张家地多,她和姐姐孔雀跟着爹妈一起割麦。日高人渴漫思茶,何况割麦的还是两个小娃娃。姐姐累了,把镰刀往地下一扔,说,我累了,不割了。她见状,学得好样,刷存在似的,立刻也将镰刀扔到地上,喊着,不割了,累的。爹爹急着想龙口夺食,得赶紧把麦子割了,见两个女儿耍起了小性子,本来挺慈爱的爹,被劳苦磨平了慈祥,火,腾地升起来,他倒持镰刀,准备用镰刀把挑事儿的大女儿打上一顿。然而,姐姐孔雀机灵,见状赶紧将镰刀拾起来,低下头继续割麦。梅雀却还沉浸在释放劳累与使小性子的惬意中,却没有料到,亲爱的爹爹没有了往是对她们的娇惯,已经挥着镰刀把打将过来。梅梅被一顿好打。梅梅挨过打后,哭哭啼啼继续割麦了。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对于外界境遇的臣服,她不知道,以后这样的时候还有很多。
孩提时的事情,她大约已经忘了。她的姐姐孔孔却记在心中,老了以后常常回想起这段往事,为自己当年逃过一顿打而偷笑。
人生,可有多少有意义的事情呢?一起的哭,一起的笑,便是情分,便是缘分。
2020年端午节,孔孔生病了,想见妹妹。我懂她的牵心,便鼓起勇气给梅姨的儿子,旭表哥去了电话。表哥果然带着梅姨看望他的姨了。姐妹俩坐在床上,痛忆革命家史。梅姨急切地对她的姐夫说,姐夫,你赶紧给我姐看看,她说是心里烧的。姐夫已八十高龄,有些阿尔兹海默症,对姨妹的恳求并不表态。然而我在一旁看到了这一幕,听到了梅姨的急切与真挚。知道了这世上的姐妹情分,比如七十八岁妹妹为八十岁的姐姐乞命。
然而,梅姨肯定没有想到,她走在了姐姐的前面。她是那样的勇敢,那样的淡定,就像她的离去一样,决绝而淡然,向着春天的田野,昂然而去。你们哭,或者不哭,我都要走。你们爱,或者不爱,我都不回头。
二
梅姨属蛇,姨夫属虎,晋南讲究,属蛇的不能配属虎的,怕龙虎斗。然而,十岁以前,爹将她和姐姐孔孔已经看下了人家。一个是高市村的屈家,那男孩属兔,梅姨本是要许配那属兔的屈家的。乡谚云:蛇盘兔,辈辈富。孔孔属兔,是要许配郭平店的孙家属虎的儿子的。然而,十岁以后,她们的爹爹因为被错打为历史反革命,已经在镇反的斗争中,进了监狱。于是,命运发生了阴差阳错的反转。两个女儿长到十七八岁,高市屈家前来提亲了。父亲不在,妈妈绵善,奶奶作主,把大孙女许配了高市屈家。两个人都属兔,也算和谐。晋南人讲究,姐姐不嫁,妹妹不能嫁,也没有错。再说,孙家不来提亲,谁也不知道他是放弃了亲事,还是有别的打算。反正,姐姐嫁到了屈家。谁知道,孙家迟来一步也提亲了,郑重其事地宣称她爹走前答应的,要将女儿许配给孙家的。怎么办,原来是许配大女儿的,如今大女儿嫁了,只剩下二姑娘,那就这么着了吧。二姑娘白白净净,胖胖壮壮,一脸福相,什么龙虎斗不斗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张家孙家过去都是大户,本是极讲究的人家,如今世道不同了,两个家都破落了,也讲究不起了,所以属蛇的梅姨成了孙家的媳妇。龙虎斗了。
1959年,孙家只给了张家25块钱彩礼。彩礼的寒酸并不影响梅姨遇到一个严格的婆婆。那婆婆是旧式的,极威严极好体面的那种。在她的严格二度教育下,梅姨开始吃被剁碎后放在汤面里的胡萝卜,开始吃被剁碎后炒在菜里的芫荽。俗世的生活没有对错,对婆婆的臣服给了梅梅更多与生活的和谐。从此,她不再因为吃饭时遇见胡萝卜和芫荽而纠结,她变得更泼辣,更坚强,更彪悍。人一旦能够被现实磨平一部分棱角,便注定会在其他地方,完成更高的修炼。
臣服婆婆后,梅姨还需要臣服丈夫。旧时晋南男子,不论高低胖瘦,与生俱来的大男子气还都有些。梅姨夫也不例外,对梅姨偶尔的自我与任性,他必定要变脸失色甚而诉诸肢体语言。时间一长,梅姨再度臣服。多年以后,她的爹一直对这个二女婿没有笑脸,曾悄悄说,当年二女婿对自己的女儿梅梅动过拳脚,他的心是始终不能平的。梅梅却不记旧仇,一切都不影响她的火热的奉献。她在孙家几乎一口气生了五个胖小子。整天在养活自己的孩子上打交关,吃穿用度,她忙得团团转,顾不上痛苦,顾不上记恨,更顾不上怨怼。
受了多少苦累,没有人记得。待我记事时,只记得梅姨常来青台。农忙也罢,农闲也罢,她想起来,便要走到青台看望爹妈,走时顺便带些吃食,或者一毛两毛钱,可以买些盐。
再后来,她还常到青台来,不再是空手。她不知道从哪里进了些拖鞋,用自行车推着到青台来卖。大巷子小巷子都响着她自信的叫卖声,在开放之初的晋南乡村,人们对叫卖生意还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在娘家门前,更是会多些难为情。可是为了几个孩子,她叫卖拖鞋的声音清亮而自信。只要能活着,面子算个什么。
听着梅姨叫卖声的时候,大多是炎热的夏天午后,我坐在院子里的阴凉处,打着扇子还汗流浃背,梅姨在大太阳下推着一辆老旧的车子匆匆行走,不知道有没有感到热与渴。一个有五个孩子的母亲,是不知道渴与累的。梅姨就是这样的人。那时,她其实有六个孩子,第六个孩子是个女儿,那个比我大半岁的琴。物以稀为贵,她从小便受到哥哥们的爱宠,长得如花似玉。
梅姨的几个孩子长得都挺排场。然而作为六个排场孩子的母亲的梅姨,她是没有办法排场起来的。
三
从郭平店到青台村有七八里路吧。那是梅姨最熟悉的路,纯土路,就像今天人们常说的纯爷们一样的纯土路。晴天的时候,土路上全是塘土,那土路上的土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得多了,成了糖一样的粉末状,一个人快步走过去,都会扬起一道尘雾,若是几个人跑过去,便有些红尘滚滚的意思了。
梅姨常在这样的土路上走,不管春夏秋冬,只要她心里想回娘家了,只要她还能从她那繁重的家事中脱得开身,她是必须去娘家的。七八里路算得了什么,虽然,从郭平店到青台村,要上好大一个坡。坡在她心里算不了什么,爹和妈所在的那个村,就是在天上,她也是能飞上去的。人活着,谁不向往温暖与爱呢。
梅姨是最早悟出这一点的,但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温暖什么爱的,太矫情了。她只是低着头,认真地活。
春天,风头子高,梅姨头上包个方头巾。颜色她从来不计较,也不挑选。天蓝色的大约多一些。包着一块头巾,她便足以抵挡回娘家路上的所有风雨。风大,她把两只手互相伸进袄袖子里。袄袖里暖和。常常,她是不需要袄袖帮忙的,她只要迈开双腿,大步流星地往娘家走,一会儿便会出了汗来。身上热了,手自然也不冷了。
到青台,村口常常能看到五娘。一个村里的人,一个姓,往上追,几乎都沾点亲带点故。她进村看到五娘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便喊上一声:五娘!五娘抬头看看她说,梅梅,又看你妈来了?她说,噢。说着话,腿脚并不停,再过三四家门口,便是娘家。
妈是半解放脚,自有了几个孙女后,她便不用再下地了。所以,梅姨无论迟早过来,娘家的门总是开着的,妈在家里转院心,扫扫刮刮,忙个不停,总是在家的。这也是梅姨每次可以毫不犹豫地往青台走的底气。
夏天,热,晋南的黄土地上,太阳像火球似的,梅姨从郭平店出发,一个人,目不斜视,匆匆向前。不到一个时辰,她总是能到妈家的。
青台村前巷的人,常常能看到梅梅的身影。她的衣着朴素,一以贯之的朴素。人们都知道,她孩子多,光景紧,是没有力量顾自己的衣服的。她走得急,身上的汗出来了,浸湿了衣服,再风干。风干了,再湿。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到了娘家,哪怕是一顿面汤,她也喝得有滋有味。妈做的饭么,吃到肚子里,平着。
秋天,她好像要来得少些。秋收大忙,她泡在自家的地里,忙不完的绿豆芝麻、玉米棉花。要来娘家,是一种奢侈。但她还是要到青台去的。那是她心里永远的家。那个妈,那个爹,永远包容她,永远疼爱她。
冬天,冷,梅姨到青台反而是最多的。冬闲时候,土地对她松了绑,她可以自由地回娘家。只要想回妈家,她便推开大门,迈开双腿,朝着心中圣地青台娘家前进。她这样走了一天又一天,走了一年又一年。她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走得笃定,走得开心。她一辈子不会骑自行车,因为车少,也因为,她不想因为自己再摊上一辆自行车。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自行车于一个家庭,和如今的轿车一样,占钱。她是低成本的女人,从不想为自己的活,费上一分钱。唉!
她不仅爱回妈家,还爱住。她愿意在妈的炕上住,住一晚上就如现在的手机充电一样,身上的劲头能用好几天。那时候,陈红还没有唱《常回家看看》,但梅姨不经意间成了常回家看看的楷模。如今,当我们都对回家陪伴老人心有戚戚时,梅姨,她对父母的依恋与陪伴,却几乎是无条件的。事实证明,梅姨常年在郭平店与青台两个村子中间行走,她身体健康,她有着一般人不多见的强壮。今天,当健走成为一种时尚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说,梅姨早在几十年前就引领了风尚。
她用在两个村子间的乡路上,无休止地行走,一不小心便暗合了老祖宗的一句话:天行健。
四
计划生育如今是悄悄放开了,政策鼓励人们生二胎和三胎,但妈妈们提起孩子多头皮还会发紧,还会焦虑他们的成长与教育。梅姨五个儿子,光为儿子说媳妇,成家立业,便足够她焦虑的。然而,她竟然没有焦虑,或者说,她消化了一次次焦虑,竟然给儿子们一个个把媳妇娶回了家。
梅姨喜欢去凤老娘家坐,不为别的,凤老娘会说媒。梅姨去找她,总会给自己的儿子们说上一个媳妇。不仅说上媳妇,彩礼还可以少一些。天可怜见,老娘倒是为她介绍了一个姑娘,青台村的姑娘,最后嫁给了梅姨的三儿子。生儿育女,如今还算幸福。
梅姨比我大三十二岁,她的人生追求与我没有交集。然而,我对她的一切,却因为她与青台娘家的沟通无障碍,而了如指掌。
大儿子说了晓朝村的姑娘。那姑娘真排场。要个子有个子,要面子有面子,真是人尖儿。人都说,梅姨积了苦德,天照应,给了她那么漂亮的一个大儿媳。从此,孙家媳妇前边立下了个旗杆杆,后边都不会差。
梅姨说,两个年轻人见了面,换了帖,未过门的媳妇有一天来郭平店看电影,晚上十点回来,说是有点饿。梅姨竟然说,天太晚了,吃了不好消化,明天早上再吃吧。
媳妇未过门,只好忍着饥饿回去歇了。这本是小事一桩,梅姨却念叨了很长时间。她觉得亏待了媳妇。她每在娘家念叨一次,她的妈妈,我的奶奶便要数说她一次,时间长了,连小小的我竟然对这次事件,记得无比清楚。只说是梅姨小气,谁知道她的艰难?
这是老大的婚事中的一个小小的细节。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晋南乡村还不是那么富裕,有一句民谚说:娶媳妇盖厦,提起来害怕。莫说是胆小的,胆大的人提起给儿子娶妻也是要出一身汗的。曾经,我的一位友人,其父曾是一个县的县长。她是一个事业单位的中层干部,有两个儿子。曾听她说,提起两个儿子的高考、就业、买房诸多事宜,焦虑得难以入眠。梅姨有五个儿子,还是一穷二白的家庭中的五个儿子的母亲。她不知道得有多大的胆魄,才能够咬着牙将一个个儿媳妇娶回家门,才能够把那些长长的夜送走,迎来朝阳。她从没有说过,她坚韧而且,沉默。
过去的彩礼论衣服、布料,还有棉花。一般姑娘,订婚,也就是换彼此的庚帖时,需要十套八套衣服。每年都有不同的流行,每年都有新的时兴。梅姨为了让媳妇喜欢,必须在衣服中跟进,流行涤纶,买涤纶,时兴涤卡,买涤卡。还有灯芯绒,毛毕叽,礼服呢,凡尔丁,梅姨全赶上了。她没有穿过一件,但给儿媳妇们的彩礼、衣服中,这些料子衣服是少不了的。
新兴的布料太多,与祖国的发展同步,丰富多彩到让人眼花缭乱,梅姨记不清,但是媒人懂,未过门的儿媳妇们懂。于是,梅姨便被迫懂了。
关于时兴衣服,曾经有过一个故事。说是某村某巷子某某换帖,说好了八套衣服。准婆婆粜小麦、卖玉米,东家借西家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八套衣服备齐了,谁知道,吃完饭,媒人打开婆婆准备好的八套衣服让准新娘看时,她从上往下一件件地翻着,从头看到尾,忽然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唉呀呀!就没有那地雷。一圈人都愣住了,半晌姑娘的嫂子反应了过来说,我妹子说,你们这衣服里咋就没有涤纶呢?一圈人才恍然大悟,赶紧出去借钱,到附近的镇上百货店扯了一条蓝色涤纶裤料子,才算是挽狂澜于即倒,把一件亲事促成了。唉!乡村,要为儿子说媳妇,愁白了多少母亲的头。
而梅姨把一个个媳妇的彩礼准备妥当,没有人知道她跑了多少腿。费了多少嘴,人们只看见,敲锣打鼓,彩旗展,一个个媳妇进了孙家的门。
娶媳妇是要摆酒席的,摆酒席前要先请帮忙的人。那时候,没有电话。全凭梅姨一家家地去跑。那时候,请客也不能打电话,得一家家地上门去说。好在梅姨能跑,而且还跑得稳当,快捷,总是一场一场的事都过了。光凭我不完全的记忆,吃了不知道多少摊子。梅姨家盘在后院的虎头炉子,盘了拆,拆了盘,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一摊又一摊。一言难尽。曾听人弹嫌,说是那谁家的席面不够厚,肉片太薄,肚丝太少,鱿鱼太少,但从没有听人说过梅姨家待客的席面不厚。不知道是人们慈悲,知道她的不容易,还是她使足了劲,摆的席面还不错,就是没有人说梅姨为儿娶媳妇的席不好。
那时候,生活节奏慢。村里的讲究多,新媳妇过门后,要先回门,再回娘家住十天,还要等候重要亲戚小叫。去亲戚家认门都要备礼,白馍、点心是少不了的。梅姨都要精心准备。一个又一个,一家又一家。梅姨小心翼翼地招呼儿媳妇,招呼儿媳妇的娘家人,招呼七大姑八大姨来小叫,来吃饭。日子就在她的几乎无休止的操劳中一天天过去了。她,肯定没有时间像今天的女人们那样,感到过落寞、无聊。
儿媳妇都争气,一个个过门后都按时按点有了孩子,商量好一样,先男孩,再女孩,顺当得让多少人家羡慕。也有不少人知道,都是梅姨的苦德感召来的。她真的不易,她像极了土地,极低,极厚,极能忍耐,也极能生长庄稼一般的人丁。
儿子们有了儿子女儿,梅姨还要为他们办满月酒席,晋南讲究,为儿子娶了媳妇,还要为孙子办了满月,这才算是大功告成,功德圆满呢。梅姨又忙活了一次又一次,迎来送往了一群又一群亲戚。
梅姨小时吃过接奶,她注定有两个生命的胆识与耐力。她,像大地一样。
五
说到大地,梅姨的生命注定与大地紧密相连。晋南是农耕文明的故乡,农耕文明养活了一代又一代河东儿女,没有土地是万万不行的。梅姨上过几年学,但父亲早早淡出她的生活,让她没有了上学的便利,她退学回家,所掌握的只有从奶奶、母亲那里学到的一点东西。仅此而已,靠着这点学养,她要去人生的大风大浪里去拼杀,竟然还真的闯过来了。我以为,梅姨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土地。有土地,她便有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地在,根在,草木便能逍遥四季。苦也罢,累也好,总在地上。
晋南永济郭平店村,与其他相对富裕的村庄一样,人均能有三亩左右地。这是口粮田,是党和国家,是老天爷在一个人哭着到这个世上时,便赐给的。这一点,人人平等,户户相同。改革开放前,地是农业社、生产队里的。头牯是生产队里的。人都是生产队里的,乡村组织严密,秩序井然。春夏秋冬的活计由生产队长安排得妥妥的,思想动态由政治队长管理得平平的。再者,人是个动,物,必须动着,劳动着才能活。梅姨与所有晋南农村妇女一样,要在厚厚的黄土地上努力劳作,皮肤是黑里透红的,腿脚胳膊是粗壮结实的,连脊背肩膀都是厚实平整的。一个人,能在天地之间活着,必是有过人之处的。如梅姨,说不上漂亮,但是胖胖壮壮的,有一身力气,这是她活下去的资本,也是动力。
在生产队里劳动时,有队长管着,一个人有再大的本事,一天也是挣与别人一样的工分。梅姨一直在忙着怀孕、生孩子,忙着上工下地。她是不是出色的社员,不知道,但她一定是出色的母亲,五个男孩,一个女孩,欢欢实实地蹦到这个世界上来,为这个人间增添了活力。那些年月日子苦,极苦。对梅姨来说,光让几个一天天见风长、窜个子的小伙子吃饱肚子,就需要她大伤脑筋,小麦换成玉米,玉米换成红薯,反正是啥便宜,啥量大,能让人填饱肚子,她便换啥。常常还要借粮食,好在梅姨不娇气也不假气,贫穷不丢人,饿死才丢人。那几个小子,竟然就被梅姨慢慢拉扯大了。
土地包产到户后,梅姨三十多岁,正是一个女人最有力气与斗志的时候,她天不亮就出发,背上一块黑馍,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泡在地里,干那干不完的农活。
晋南的土地平展,辽阔,有时候,一畛地能有几里长,蹲在地里间苗、拔草,一晌也到不了头。与土地的互动,除了锄地拔草,还有上肥料,播种,有了棉花后,还有拨芽打杈掐尖,一件接着一件活计,只要庄稼在长,就有活计要干。梅姨年轻力壮,干活对她来说是一种享受。地绑住了她的人和心,她活得踏实、充实也结实。
媳妇们一个个娶进门了。又一个个分出去另立门户过了,梅姨忙完自己的活,闲不住,便要去媳妇们的地里忙活。每次忙完,知趣的她决不去吃媳妇家的饭。她担心媳妇因为她在而不自在。她就是那样一辈子知趣,一辈子没有自己,没有婆母的威严与身份。用一句她姐孔孔常批评她的话,她把本该威风八面的阿家妈当塌火了。
塌火也罢,梅姨不在乎,只要儿子儿媳过得好,她的身份与威严能值几个钱。她的想法和晋南许多母亲一样,不过她更卑微与苦焦了些。
她离不开土地,只要双脚踩在地里,不管地是泥的、干的、松软的、坚硬的,只要双脚踩在地里,她的心里就踏实。地产了那么多东西供养人,人总得付出些来供养地。
梅姨在田地里完成了修行。日头晒,风吹,尘土弥,都是她的功课。她是不觉得苦的,从饥饿的年代走过来,能吃饱肚子,什么苦都不算苦了。
晋南的土地对梅姨是一种安顿与拯救,现代人因为年龄增长而所感知的种种不适,梅姨似乎都没有过。她一直那么壮实地在黄土地上走着,弯腰躬背或者,蹲着、站着,总是活着。
六
人生,若只是劳苦,倒也算不了太大的苦。梅姨的苦不止这些,五个儿子,有两个儿子,走在了她的前边。
晋南人常说,老人殁了塌了天,儿女殁了剜心肝。梅姨被剜过两次心肝。1987年冬天,她的小儿子,长得像女孩一样亲的五宝儿,在亲戚介绍的工厂烧锅炉时,晚上中煤气,不治而亡。年仅17虚岁。
没有人知道梅姨承受了什么,人们只知道,五宝儿殁后,梅姨的眼睛失明了。后来经过多方手术诊治,倒是能看到些亮光,但是总是看不清楚,总是流泪。梅姨自己常常说,半辈子上成了个瞎子眼。
1987年,梅姨那年46周岁。她用一双眼睛换回了命。总是活下来了。苦难继续,生活也要继续,梅姨摇摇摆摆地活过来了。过去她就话多,儿子走后,她的话更多了。她与人聊天,一聊就忘记了走。她与人说话的时候,会忘记孩子夭亡的痛,可惜很多人不理解,只觉得她有些不正常。她其实,为了活下去,比很多人都正常。
儿子殁了后,梅姨爱四处跑,除了娘家青台,她可能还去过不少村庄,四处游转。没有人知道,她的双脚在路上走时,灵魂才能安住,人们只说她怎么有些游疯疯的样子,却不知道,她以游疯疯换回了命。
她除了说,除了游,她还爱干活。永济化肥厂车间里出的乏炭,也就是烧过的灰堆里有些深灰色的炭核,还有些热量,搭在农村的炉子里,可以取暖,还没有烟。自从梅姨知道了能在灰堆里捡乏炭的信息后,背着馍布袋就出发了。冲到灰堆前,梅姨觉得找到了她的金山。一辈子因为孩子多受冻受穷的她,为这么多的不要钱的乏炭核而欣喜若狂。她拿着小钯,小筐,跪在灰堆上,一刨一捡就是一天。下雨了,没有人去捡了。梅姨去了,她跪在水里,一跪就是一天。后来她腿疼,想起可能是跪在水里着了凉。她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想着爱惜一下自己,为自己活一下,不知道。她这辈子可能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与命,她被生活的鞭子抽得团团转,没有时间与机会停下来,看看自己,问问自己,听听自己,爱一下自己。
七
她在劳碌中度过了青年、壮年,中年,孙子、孙女一个个出生,她应该没有感觉到什么更年期。今天,当城市女性,因为老之将至的种种不适,发明了更年期这个词时,于梅姨来说,她闻所未闻,感所未感。她忙着招呼孙子外孙子,忙得不知道什么叫不适。对,晋南永济那里叫不美的。不美的,这个词,我从小就听说过。所有的女人,奶奶、妈妈、婶婶、姑姑、姨姨,她们把说不上来的不适叫不美的。所谓不美,都能自己克服,或者在田地里劳作,或者在家庭里操持,没有人因为不美的就大动干戈,兴师动众,要怎么着。一家人的光景得继续过,一家人的地得继续种,庄稼得按着季节生长,女人,就悄悄地活,忍着活。
梅姨似乎没有不美过,她的生活被忙碌填满。年纪大后,有时候,晕倒,孩子们说去看看吧。意思是去医院看看医生吧,她翻身站起来摇摇头摆摆手说,看啥哩,管球它呢!言外之意是,阎王叫你五更走,人间不留到天明。她把生死看得很开,活得颇为生猛、彪悍,用个文雅点的词儿是,淡定。生死抛开了,于是生活中便没有多少值得纠结的事了。
那年,她六十多了,年过花甲,应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虽然,颐养天年对梅姨来说太奢侈,她没有学过这个词,人生字典里也没有这个内容。那个春天,看起来和别的春天也没有多大差别,柳树照样婀娜多姿,油菜照样金黄灿烂,桐花依旧云蒸霞蔚,桃李虽然花时短,也是绚烂过的。但是,晴天霹雳,一件天大的事情找上了她。
河东人有个说法,家中的二夥或者是二货,一般不是东西。这多是对排行老二的男孩来说,女孩也有些受牵连的意思,但多说的是二小子。这种说法可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出处的。而且是从唐朝开始,大家都知道,著名的太宗李世民,正是高祖李渊与长孙皇后的二儿子,后来封为秦王。他勇武有力,智慧过人,胆气超群,为了大唐疆土,四处征战,功勋盖世。按照中国的封建传统,父亲的皇位是嫡长子继承。
李世民功高盖世,但继承大唐帝位的,按照传统应该是他的哥哥、皇长子李建成,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玄武门之变。
说到这样的历史,上古还有不少,秦二世胡亥、隋炀帝杨广、宋太宗赵光义。他们都排行老二,有过种种的说道。
由此看来,行二的男孩被人们不看好,原因是多种的,也不全怪李世民杀兄弑弟。不管怎么说,不论是因为谁,在河东,老二不是好东西的说法,几乎深入人心。
梅姨的灾难便应在了这句民谚上。那个春天,他那五个儿子中最排场、最能干、最有出息,早早就给家里盖起了楼房的老二,因为一件小事,服毒身亡,家里留下了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梅姨的二小子走了,那年他刚过了四十,决绝地与父母不告而别。白发人二度送黑发人,我那时正在自己的人生起点四处奔波,没有想过梅姨的撕心裂肺、痛断肝肠,知道的只是回家时听妈妈讲的,梅姨二度失明,又去医院手术。梅姨夫则一病不起,第二年撒手归西。梅姨渡过了一年黑暗中的日子,摇摇晃晃地活了过来。
我是晚辈,梅姨的苦没有向我们说过。她照样不计得失地在几个儿子的地里摘棉花、摘豆子,割芝麻、扳棒子。干的都是力气活,干完了将收获的庄稼往儿媳妇家中一送,一溜烟地回到自己家中吃开水泡馍。
她那样活着,觉得舒坦。坐着,她反而不安。她的肉身,来到这个世界,似乎就是为了劳作,为了汗流浃背,为了腰酸背痛,为了顶风冒雪,为了日晒雨淋。她挺像黄土高坡上的一株红高梁,再吹再晒,不改革命本色,永远是直直的腰杆,红红的脸蛋。
年轻时,她脾气急,有时候还和丈夫,和儿女争论,年纪大以后,她再不和别人争吵。无论听谁说啥事啥意见,她就是一个字,对。多了就是,对对对。她在生活的冷与硬前,学会了妥协。也在人生的磨砺前完成了修炼,宠辱不惊,看淡风雨。
有位同事,其母五十多岁离世。问他原因,他说,二哥十九岁时修水库,不幸遇到塌方身亡,母亲受了打击,一病不起,走了。
想想梅姨,两度死去活来,她的匆匆的步伐,默默的劳作,便有了教科书的意义。一个人活着,走得再远、地位再高、财富再多,只是繁华,且总会落尽,而梅姨在历尽劫难,依然笑对寒风,走进春天,才是一种可歌可泣的伟大。她的身体里,有人类生生不息的基因,弥足宝贵,在长夜中如高天的星辉。几十个孙辈是她这棵生命的树,在人间地无声的奉献。
年纪再大时,儿子们商量轮流照顾梅姨的生活起居。一家一个月,不论大月小月,每月初一换岗。梅姨同意了。她一辈子逆来顺受,儿子们要轮流孝敬她,她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老大病休后在一家企业做门卫,他和妻子把老妈带在身边。梅姨曾说,跟着大儿看门的日子最是享福,暖和,饭菜匀适,媳妇孝顺。她从来只说儿子与媳妇们的好,所以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她的儿子媳妇都是少有的好。
79岁那一年,她忽然晕倒,起来不会说话了。赶紧送到医院检查,是脑梗。住了一个月院,会说话了,然而,不知是什么药物,触动了梅姨沉睡的癫痫病神经。这是她少年时的病,父亲不在家,她失去了照顾与护佑,在与人无奈的冲突时,十五岁发作过一次癫痫。婚后,许是母性的伟大给了她力量,那病几十年未发作过,然而老来住了一个多院,出院后却忽然发作了。
发作,越来越频繁,她也越来越衰弱。2021年农历腊月二十八,梅姨坐在炕上,忽然发作病情,头朝地摔下炕来。
她挣扎着过了初一,初四一早,姐姐孔孔去看她。中午,弟弟和弟媳妇去看她,她欣慰地说,好,亲人算是都见了。当得知她的小外甥女、我的女儿不久将要出嫁时,她利索地从身上掏出二百元钱给了我妈说,先把礼给孩子捎去。我到时候,能去就去了,不能去就不去了。
那样的利洒,那样的有备无患,那样的,未卜先知。正月十一下午三点半,四儿子去她房间看,发现她已无声无息。正月十四下葬,有些风但太阳和暖。亲戚们都说,老婆有德,悄悄地走,既不耽误你们过年,也不耽误你们过节,好老婆。
我的女儿的婚礼,她是彻底错过,但是,礼,到了。
苦命的梅姨……
她被埋在了春天里。走前一天,四儿子要将她送到三儿子家去,因为之前商量好,她走后,由老三负责殡葬。她十分清楚地说,不去,没有到时间。她是必须守着一个母亲的公正,要在每个儿子家住够一个月才行。老张家人,一辈子谨小慎微,生怕给别人添麻烦,少有任性的时候。她把这种传统坚守到了最后。
正月十一,她悄悄离去后,儿子们将她抬到了三儿子家。从此,世上再无梅姨。三表哥家的院墙上,黑色的挽幛上有一行白字:奶奶去往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
对于梅姨来说,离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她用她的一生告诉我们,我们都是肉体凡胎,一样平凡、卑微,行走人间。而她以少有的坚强淡定,不动声色地走过风雨泥泞,走过八十二个春秋,留下一路花开,一路芬芳。
作者简介
张建群,女,1974年1月生于永济。山西省作协会员,省女作协副秘书长。运城市作协主席团委员。现为运城晚报副刊中心主任。主要出版作品有《面孔》《河东访古》《青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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