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打工人

 

东京打工人

汪雅琦

 

到日本来上学已经三年多了，我一共在三个地方兼职打工过，第一个是在萨莉亚餐厅做服务员，第二个是无印良品店当翻译，第三个是在私塾给国内想来日本的学生网上授课，目前还在继续就不多说。

 

几乎每个日本人都会有过兼职的经历，在日本找兼职并不是很难，大部分在TOWNWORK这个APP上面就能投简历，之后店里会打电话给你约面试的时间，最后面试通过的话就能正式开始兼职上班啦。

 

 

对于没有经验的、日语没有特别好的学生来说，找第一份工作可能不会特别顺利。

 

拿自己来讲，我第一次找工作是在2018年12月，刚刚考完N2但还没有出成绩的时候，相当于什么语言成绩也没有，更别说在什么大学就读之类的作为资本。也没有认识的前辈传授经验，全靠自己盲找。一开始投了家附近的711便利店，但是和店长打电话之后，发现我的空闲时间和店里招人需要的时间不一样，结局是首战扑街。

 

第二次是家门口的大创连锁店，一个超级严肃的阿姨面试，虽然时间什么的都没有什么问题，但还是被拒绝了。

 

直到找到工作的好几个月之后，我才渐渐发现了当时的问题在哪里。我当时所住的地方很少有中国人，大部分都是日本住民，所以不管是大创还是便利店，其实员工和会去购物的顾客都是日本人，作为一个连语言成绩都没有的外国人真的毫无优势。

 

 

一个没有打工经验、没有语言成绩、口语还不怎么顺溜的外国人，兼职地点最好的选择其实是最多外国人聚集的地方。比如高田马场和新大久保附近就完全符合要求。

 

后来我开始在学校附近的店投简历，其中就有高田马场的萨莉亚分店。自此，我遇到了打工生涯中最好的店长

 

萨莉亚篇

 

萨莉亚在国内也有连锁店，虽然我没见过，据了解应该是一家平价快餐式意大利餐厅。分店遍布日本，东京地区尤其多，一般都在车站附近或者商业街里面。高马我面试的这一家是在地下一层的地铁站出入口。

 

面试的问题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店长大概问了一下以前有没有打工经历，日语水平到什么程度了，希望工作多久，以后学习方面有什么打算（侧面反映能打工多久）。然后介绍了一下他们店的制度和时薪之类的。最后说3天之内如果合格的话会电话通知。

 

店长叫岛崎，大概40多岁，但是看起来很年轻，说话轻声细语温吞吞的，头发卷卷的，眼睛超级大。

 

后来在第4天的晚上11点多我接到店长的录用电话。多亏萨莉亚收留，我才从长时间的崩溃和自我否定中走出来。对于第一份兼职和当时决定录用我的岛崎店长我是非常感激的。

 

在萨莉亚的兼职一开始会有专门的人带，有的时候是日本人，有的时候是中国人。大家其实都很友好，刚进去的时候店里有日本人、中国人、越南人、印尼人、澳洲人、老挝人，虽然国籍很杂，但工作的时候大家都会互相帮忙，也几乎没有摩擦（主要是太忙了也没时间起摩擦）。

 

萨莉亚的工作分为外面和厨房，前者负责案内指引、点菜、上菜、收盘、清桌……后者负责做菜、洗碗、清洁……大体是这样划分的，主要是活动区域不一样。每个人上班会按小时划分工种，比如第1-2个小时案内和上菜，第3个小时上菜和做酒水，第4个小时做餐盒……因为每一个工种的劳累程度是不一样的，所以在最开始会排上最累的，后来逐渐变成轻松一点的工作内容。

 

虽然要求是需要面带笑容服务，但其实没几个人能做到，做得最好的还是日本人，忙到脚不沾地的程度的时候一直保持微笑真的太难了。

 

东京地区的时薪一般是1000日元，萨莉亚里面的时薪是会变动的，从C到S分了不同的档，当做到多少小时，加上工作表现不错之后，会升档。每一个档的时薪都比上一个多10日元。

 

另外就是，在上一档的人基本就是前辈了，前辈让做啥后辈几乎没有拒绝的余地，但是来事了前辈也会帮忙后辈收拾残局。比如当时经常跟我一个时间打工的日本大学生，虽然年纪比我小，但是是前辈。一开始他就教我怎么案内怎么做餐盒之类的，后来经常指使我干这又干那。

 

有段时间我真的很烦，其实他不叫，我也会做的，呼来喝去地就很恼火。加上日本人特别喜欢用反问句，听着是问句，其实没办法说不，就很窝火。

直到后来有一次我收盘子发生失误，一盘子蛤蜊壳都给撒到一位顾客身上了，当时我就懵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办，疯狂道歉胡乱收拾一通后退到后厨。然后这位经常使唤我的前辈过去帮我收拾了现场和安抚顾客。从此之后我对日本前后辈文化又有了新的理解。

 

说到失误，我感觉在兼职前期自己几乎把能犯的错误都犯了个遍，比如点错菜了、把盘子摔碎了、上菜送错桌了、案内指引失误了、对顾客说错话了…不管是同伴也好、前辈也好、店长也好，全都非常包容（并且没让我赔过钱）。

 

 

点错菜了，遇到正要休息的店长会解围说就算成他点的工作餐好了；摔了盘子，前辈日本小姐姐会问我伤没伤到手；上菜送错桌了，客人没有过分责怪，开玩笑地说生意太好了，肯定是太忙了才出错的；收银机器坏掉了我手忙脚乱地不知道怎么弄才好，付钱的客人也会安慰说没关系慢慢来不着急……大家真的都好温柔好贴心啊。所以后来当我越来越熟练之后，也会对后辈的种种错误帮忙和包容。

 

不过没有糟心事是不可能的，也有遇到过一些很难搞的不讲道理的顾客，一起工作的也有不那么互相待见的同伴。但总的来说，从2018年12月到2019年9月这段时间我在萨莉亚还是工作得很开心的，往返的交通费是报销的，员工在工作时间吃本店的东西也能打折。

 

然而事情的转折发生在2019年9月，岛崎店长被调到北海道去之后，店里新来了一个店长。可能是岛崎太好了，对比之下新店长不苟言笑，并且跟员工处理不好关系。

 

像是店里经常有很忙的时候，以前的岛崎店长就算不是他的工作时间内，只要他在店里，人手忙不过来的时候都会出来帮忙，而且忙碌的时间点过后也会对每一个人单独说“刚刚（忙的时候）真的谢谢你啦”或者“多亏有你，刚刚那么忙都没有出错”之类的。就算有人做错了事，他也不会格外责怪，看别人内疚还会讲笑话活跃气氛。每当有新菜品推出的时候，都会做一份让大家分着尝尝。我印象最深刻的是2019年8月的时候我跟店长说我考上了早稻田大学，店长超级高兴，一直说“恭喜你！”“おうちゃん（我的日本名字）真得好厉害啊”，甚至比我自己还高兴，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出于礼貌，都让当时的我很受用。

 

新店长简直就是他的反义词。我见过有后辈点错了菜，新店长当面，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边把做错的还冒着热气的菜倒在垃圾桶里，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虽然他的行为全部符合店里的规定，但冷暴力真的一把好手。

 

同样是非常忙碌的情况下，大家都在干活，他面无表情地切断跟所有人的交流，因为沟通不到位而出现的错误，他会生气，但依旧拒绝沟通。一副生着气的样子，但谁都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店里兼职的外国人越来越少，有听别人说，他骂哭过一个越南女孩子，后来越南人差不多走光了。最后几乎只剩下日本人和中国人。

 

其实最让我忍受不了的一点是，新店长会在客人很少的时候让已经有排班的人提前结束回家。所有人的班都是提前至少半个月排出来的，为了打工我可能拒绝了跟别人一起出去玩的邀请，或者把其他安排都推开了。结果只是因为某天客人少就让人回家，这段时间相当于全部浪费了，既没赚钱也没玩到。并且忙到飞起、累得腰酸背痛的时候，时薪也没有涨。为什么客人少的时候就不能拿那份清闲一点的钱了呢？在店长看来这是节省开支，在我看来就是资本主义的丑恶嘴脸！

 

后来因为新冠2020年4月的时候萨莉亚总部决定撤掉这个分店，所有人被分配到其他店铺去，加上当时疫情越来越严重，我终于有理由提出了辞职。

 

无印良品篇

 

第二份兼职开始于就读于早稻田之后的2019年10月，因为当时对萨莉亚新店长有点意见了，所以减少了那边的排班次数。然后想找一个不用整天接触油烟菜之类的兼职。

 

首先想到的就是优衣库和无印良品了。其实这两个品牌都是我比较喜欢的（作者注：现在不喜欢了，坚决捍卫国家主权和新疆棉），在里面打工也是一个长久以来的愿望。首先约的是无印良品的面试，但我这次找的是派遣公司。

 

派遣工作就是合同不跟会社签订，而是跟派遣公司签订。跟正式员工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工作内容差不多，时薪没有正式员工高但也不会差特别多，入职比正式员工简单并且更方便一点。但同时也缺少很多保障。

 

第二次找兼职快了很多，不知道是因为有了学历还是走派遣公司本身就比较简单，第一次去派遣公司聊了一下后，他们说我完全能够胜任无印良品的兼职。然后第二次去跟一个负责人学习了两个小时礼仪方面的东西后直接就上岗了。

 

 

主要工作就是在免税柜台里帮人翻译和分装免税袋。我兼职的无印地点在银座，因为是旅游胜地，所以外国客人比例非常高，需要能翻译中文和英语的人。虽然听起来好像挺体面的，但很多时候都在拿着一个小卡片，让排队的人下载一下app，偶尔也会清理一下货架的商品和楼上楼下跑跑腿。

 

说到无印良品的app，我当时真的特别害怕遇到小国家或者俄罗斯的客人，他们的手机如果不是ios系统，大概率搜不到这个软件。于是会出现非常尴尬情况，我好不容易让客人同意下载，结果手机搜不出来。

 

无印良品银座兼职的外国人里面台湾人占一半，其他地区的马来西亚或者香港也有一些，内地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多。跟萨莉亚最大的不同应该就是没有专门的人会带新人，所有的东西都要自己看着学，遇到好一点的员工，闲一点的时候会教怎么叠衣服，怎么在购物袋里摆放物品最合适，但是忙起来根本不会管是新人还是老员工。

 

像萨莉亚是会发专门的工作服的，但无印良品没有专门的工作服，同时要求员工需要穿有无印风格的衣服上班。其实在我看来优衣库和无印的风格没差多少，就是一个便宜一个贵一点。于是我一直固执地穿优衣库的衣服去无印良品上班。

 

如果说萨莉亚是体力劳动占主导，那无印就是脑力劳动占主导了，特别是遇到非常难搞的国内来的老阿姨们，“怎么这个说好了打折又不打折了”“这个日元是多少人民币”“这个东西买多少便宜一点”，很多时候给她们说好了翻译好了，结果又嫌贵不买了。然后日本人一脸懵我也一脸懵。还有嗓门真的太大啦！最崩溃的时候是左边还没跟中国客人搞清楚，右边日本人开始问我了。就是头痛，真实的头会痛，必须睡一觉才能恢复。

 

在无印的兼职非常考验人的应变能力，当日语英语中文切换的时候，我有时候想说英语，下意识脱口而出却全是日语，对日本人讲英语，和欧美人讲日语的情况在初期真的非常多。

 

可能是因为在无印良品打工的时间没有萨莉亚那么久，所以总感觉这里的人都挺有距离感的。刚开始去的时候都不熟练，可能衣服叠得不好，会被一些人微笑着拒绝帮忙，让人产生一种距离感。人很好，又有礼貌，还微笑，但是什么都不讲破，也不是冷暴力，就是很有涵养地隔开了你我。

 

后来也是4月份疫情越来越严重，和家里商量了一下，就把两个兼职都辞掉了。7月的时候听说因为疫情，游客越来越少，无印良品把派遣公司的这项业务全部取消掉了。

 

 

最开始找兼职是为了多一点说口语的机会，因为在语言学校除了老师会讲日语，其他时间和同学还是中文比较多。后来发现其实也不会怎么提高口语，顶多就是把调味料和各国护照认全了，接待用语翻来覆去也就那些话。虽然工作的时间说了很多，但一直都在重复。

 

虽然打工有时候很快乐，感觉一直在跟陌生人接触，不像之前自己总是一个人在家，没有任何交流。每个月收到工资单的时候也很开心。在萨莉亚稍微勤快一点的话一个月可以拿到8万多日元，后来加上无印的兼职，最多一个月10万日元左右兼职工资也是能拿到的。

 

但不得不说打工其实很辛苦，节假日别人在玩的时候恰恰是服务行业最需要人手的时候，像圣诞节或者万圣节这样的节假日，打工排班都是满的。萨莉亚做餐饮业需要年轻力壮的劳动力，工作真的特别累，而且跟饮食相关，有些比较恶心的垃圾也要处理，最累的时候连续5个小时说话和跑路腿都没停过，下班后倒在椅子上要缓十几分钟再回家。在无印良品店是心累，起初上完一次班，回家路上我脑袋都在嗡嗡地响，有时候累到洗澡都懒得动，回家就坐着发呆。

 

而且一旦一天是排上了班的，仿佛那天的一切都被固定地锁住，我整个人陷在一个无法挣脱的网里，不想去也得去，真是上班如上坟。

 

打工人不易，正是因为做过服务业才知道从业人员上班有多累，后来自己出去消费的时候会对服务员多了一份体谅。不管是用体力还是脑力换取报酬的打工人都值得尊敬。现在大家都拿打工人来自嘲，或许是因为早已厌倦了那些画好的大饼，越发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不过是个打工的而已。而对我来说，兼职打工人是在象牙塔里接触丛林社会的一次难得的机会，在成为真正的打工人之前的小小试水。加油吧，打工人。

 

（作者单位：云梦籍在日留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