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谈鲁迅小说《风波》
我想那就是人类的美德(节选)
余华
我今天还是讲短篇小说,讲长篇小说太费劲了。我现在脑子里首先出现的是大家熟悉的鲁迅的《风波》。《风波》描写的是当时社会出现巨大变化的时候,处在社会动荡边缘的农村——绍兴乡下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那些人的反应。小说很巧妙,鲁迅写得好像很随意,虽然不像《孔乙己》那么讲究,它仍然是一部和《孔乙己》并驾齐驱的短篇小说。
《风波》一上来就是九斤老太在抱怨孙女六斤,都要吃饭了还在吃豆子,要把这个家吃穷了,然后她的孙女躲在树后面说:“这个老不死的。”接下来是七斤回来了,七斤回来以后忧心忡忡,说皇帝好像要坐龙庭了。我估计就是张勋复辟的那个前后传到浙江绍兴,那个时候没有互联网,更没有后来的微信什么的。我曾经在一个收藏古玩的作家朋友家里看到他收藏的地契,那个地契居然是洪宪五年时的地契。我们都知道袁世凯是个短命皇帝,那个时候信息闭塞,袁世凯早就死了,相对偏远的地方还以为他是个活皇帝,还是用洪宪的年号。《风波》的关键是什么,就是辫子,这篇小说关注的是辫子,尤其是赵七爷的辫子。七斤摇船去城里,他不想做田里活,想到城里挣钱,到城里遇到革命军把辫子给剪了,回来以后也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情,七斤嫂还说辫子没了看上去人挺精神的。后来一听说皇帝又回来了,没有辫子那就是要砍头的罪,八斤嫂和七斤嫂因此有一次吵架。鲁迅把吵架写得很简洁,但是写得传神。
我觉得小说最妙的是赵七爷。革命军来了,他把辫子盘到头顶上;革命军走了,听说皇帝又坐龙庭了,他就把辫子放下来。我认为鲁迅《风波》里最重要的人物是赵七爷,不是七斤。当然七斤是小说叙述的角度,鲁迅是从七斤的角度来写的。这是反映辛亥革命胜利之后旧的势力反扑回来的一篇大变革时期的小说,仔细想想,其实我们都是赵七爷,我们在社会重大变迁的时期如何来掌握自己的命运?谁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些立在潮头的人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更何况我们这些随波逐流的人。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赵七爷,都是审时度势把辫子盘到头顶上,又审时度势把辫子放下来。我觉得这是中国人的生存之道,这是面对社会巨变时的应对方式,是一个很好的方式,也是常用的一个方式。
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灵魂,有时候灵魂是几个细节,有时候灵魂是一句话,有时候灵魂可能就是一小段的描写,它各不相同,《风波》的灵魂是辫子,赵七爷盘上放下的辫子和七斤被剪掉的辫子。涉及社会巨变,用一部短篇小说把它表现出来,《风波》是一个好例子,当然也可以找到其他的例子,很多都是长篇小说了。比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读了里面关于列文的篇章,就知道当时的俄罗斯出现变化了,列文是一个思想比较先进的地主,属于一个新兴地主。巴尔扎克的作品也一样,雨果的作品不用说了,雨果的作品是属于时代感很强的作品,涉及到社会或者涉及到其他诸如此类的方面。另外还有一些作品既涉及到社会又涉及到历史,《风波》里面同样有历史,我们现在读它的时候,它就是一段历史。小说《风波》有一个社会文本,还有一个历史文本。你们再读读《风波》里面的人物对话,我觉得过了那么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可以听到我们周边会出现类似的对话。
文学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就是历久弥新。我记得有一次在巴黎街头,太阳下山、天快黑了,所有人都在匆匆忙忙走路。我一个人在逛街,我的翻译还没有过来跟我一起吃晚饭,我就一个人在旅馆附近的街上闲逛。突然我脑子里出现了欧阳修的一句诗“人远天涯近”。这句诗也在王实甫的《西厢记》里出现过,有两个出处,这个不用关心,重要的是我们今天站在武汉或者北京这样大城市的街上,看着那么多人在匆匆忙忙走来走去,所有从你身旁经过的人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再看看远处的山脉,反而觉得和你有关系,那个时候就会感到人和人之间是遥远的,人和山的之间是亲近的。那句诗表达的可是宋代和元代的人的感受,到了今天仍然会有这样的感受。鲁迅给予我们的感受也是这样,我1983年开始混入文坛,在文坛已经晃荡了34年,现在再读鲁迅的杂文,虽然讽刺的是当时的社会和当时的文人,我们读来有时觉得是在讽刺今天的社会和今天的文人。
我曾经有过一个比喻,如果把我们的现实当成一个法庭,文学不是原告不是被告,不是法官不是检察官,不是律师不是陪审团成员,而是那个最不起眼的书记员。很多年过去后,人们想要知道法庭上发生了什么时,书记员变得最重要了。所以文学的价值不是在此刻,那是新闻干的活,而是在此后,欧阳修的诗句和鲁迅的文章就是此后的价值。
节选自《我想那就是人类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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