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是我创作的起点
在当代作家中,跟我一样有军队经历的不算少。我觉得,有军队经历的作家,在创作中既注重个性的局部,也更关注时代;既注重情感,也更在乎原则;既注重荣誉,也注重完美形象;注重每一次奖励,但更多时候愿做默默消失的子弹壳……总之,我们军队里的作家,有与战士一样燃烧的热血,也有卢梭式的冷峻思想。
我们是以笔武装起来的钢铁勇士,我们把军人的战场和流血铸制在自己的思想与激情的纸上,让一切爱与恨抒写在笔端。
我创作中的许多“第一”是部队给予的——第一次写的新闻稿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栏目播出时,大江南北的战友们在部队营房的广播喇叭下倾情聆听,那一刻我像战场上的战斗英雄一样荣光——师长叫我坐在他身边。新闻播放结束时,他让全体官兵向我敬礼。那时我20岁。
第一次写的纪实散文名字叫《湘西探险记》。为了写好这部作品,我和专门从事战备和民生地下水普查的部队官兵转战湘西的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山峰。那时的张家界还不叫张家界,大庸的名字是我作品里的主要探险纪行地。好峻险的山,好深险的渊,好难吃的湘西“辣盐饭”——
有一次夜晚,我们投宿老乡家,天黑却没有灯火,饿极的我们坐下来只顾先吃老乡们做好的饭菜……天,这是什么饭呀!苦、辣、咸!又不止这,还有腥、臭、酸,似乎也不全确切。总之,这样的饭我从来没有吃过,欲咽不能。白天野外边行军边工作,翻山越岭百里路,肚子饿啊!
身旁的连长轻轻说:吃吧,要不明天怎么赶路?我默默想:正如平常部队参谋长说的那样,我这个机关兵太缺乏艰苦环境考验了。于是,我咬牙硬把那碗饭吃了下去。
第二天我问战友们:湘西老乡的饭你们吃着真就那么香?就没有一点不舒服?怎么全是咸酸苦辣又腥又臭的烂菜根啊?战友们听后奇怪,说:不是吧,昨晚给我们做的米饭很香呀,只有菜是辣盐菜根嘛!莫非你端的那碗是腌菜料盆吧?我的天,难怪我那碗里一颗米都没吃到啊!我突然明白过来。
哈哈……战友们反应过来后,个个笑得前俯后仰,说你这机关兵确实该下部队锻炼锻炼了。第一篇纪实散文就是这样的在湘西地区工作的真情实感之作。那时的湘西多险,而现在的湘西多美!
第一次写报告文学是因为我觉得写新闻报道稿似乎不过瘾了,尽管在《人民日报》、新华社和《解放军报》等报刊经常发表作品,但总感觉主人公的事迹受到新闻稿的限制不能表达完整与尽情。而那时徐迟著名的报告文学作品《哥德巴赫猜想》起了催化作用,我决意也将人物写成报告文学。
后来把三万字的稿子从湘西寄给北京的一家由茅盾当主编的杂志,之后的日子是天天盼着北京的信件。那时,若收到报社和编辑部的回复信,激动的心情远胜女友的情书。但是,很久都没有收到这个杂志社的回信,直到后来我想,或许人家根本就没拆我的信,稿子应该早被扔进了废纸篓里……我发誓永远不再写“报告文学”。
但是,几天后却突然收到这个杂志编辑部寄来的一个大信封,那一刻我的心跳得怦怦作响,连吃午饭的军号都没有听见。我急切地拆开信封,翻开杂志,在目录上迅速寻找自己的作品题目和名字。找到了!然后认认真真地开始一字一句地读“何建明”的作品,仿佛那个作者“何建明”是个遥不可及的他人、是我曾经极其羡慕的他人、是高不可攀的他人。当时就是这样有趣。我心里在想:现在我终于可以朝作家的方向前进了!
那篇报告文学后来被杂志推荐去参加一个全国文学奖项评选,竟然还获了奖。那是我走上文学道路的第一个台阶,它对我一生都产生作用。那年我23岁,傻小子一个,北京文学圈里没有谁认识我。
因为创作,我也得以第一次在几百人面前发言。那是在北京参加全军基层新闻报道工作会议。其中有项内容是请几位部队基层新闻先进工作者介绍经验,我是发言人之一。记得那次发言时,我紧张得军装都湿透了。发言结束后,那些认识和不认识我的人都过来向我祝贺——原来我是团级新闻报道员中上稿率最高的一个,一年内在省级以上报刊电台见稿达120多篇(次)。我自己也是会后才知道的。
就在那段时间,我熟悉的一个从事新闻工作的朋友也调过来了,我们曾一起参加过那次全军基层新闻工作会议,算是投机。我们坐在床头,彻夜聊天,他给我讲部队在沙漠上工作的事情,我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彻夜辗转难眠,伏在床铺上写啊写,那篇题为《大漠觅泉人》的散文,在我到内蒙古的第一个星期里写就后寄往了北京,后来刊发在《新观察》杂志上,还被自治区政府评为建国35周年征文一等奖。从那时我更体会到了生活对文学是何等的重要。从这个意义上看,任何苦都算不了什么,也许恰恰是最好的人生新境遇呢!再后来,我的作品还被改编为电影。题为《大押解》的中篇报告文学原发在《芙蓉》杂志上,珠江电影制片厂看中改编成电影,1990年公映,后被评为优秀故事片。
我的第一本文学著作也是在部队出版的,时间是1987年,由解放军出版社出版,是一部中短篇报告文学集。之后我连续有三部书是在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有一次到解放军出版社开会,我说这里是我的“文学摇篮”。此话没错。我至今对解放军出版社心存感激,对那些帮助过我的编辑们心存感激。
如今,虽然已经离开部队很久,但我认为身体里流动的热血仍然是军人的,文情里涌动的也总有些军人的性格与气度。所有这些,我不想改变,因为我没有感觉还有哪一种感情和气度比中国军人更好的。
(作者系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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