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物种(节选)
邓一光,20世纪50年代生人,20世纪80年代开始小说写作,著有长篇小说10部、中短篇小说集20余部,现居深圳。
《入侵物种》节选
邓一光
……
易谷丁愣了一下。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老头儿说的对,人类生产了流浪猫,至少理论上如此。它们发出一种类似人类婴儿的高频音呼噜声,由此获得人类的认同,人们建立起繁殖和品种改良工程,制造出家猫,宠爱它们,再把它们遗弃掉,它们带着人类的意志和源源不断的生产链,毫无悬念地涌入自然界,击败大多数本土猎食者,对生态造成恶劣影响。
易谷丁回头去看远处的海边滩涂。一些黑色的海鸬鹚和黑白色的琵嘴鸭在那儿忙活着觅食,勺形喙胡乱甩动着贝类和浮游生物。不远处的草地上,一群张开褐色翅膀的鸦鹃蹦跳着追逐一只懒洋洋的白色琵鹭。它们完全不知道,不到一百米远的潮间带树林里,有上百双饥饿而贪婪的广角眼在窥视着它们,好比排骨莲藕汤。易谷丁的意思是,在他爱妻的家乡,过年时有个习惯,家家户户要熨莲藕汤(三分肥猪大排,九孔荆沙粉藕),柴火或煤火慢炖三小时,带着油汤盛上满满一碗,趁烫咬上一口,藕断丝连,意味着好运连连。爱妻挽着她姥姥的胳膊,祖孙俩去菜场买肉挑莲藕,一路说着方言笑话,对菜场里弥漫的黑白两色病毒浑然不觉。想到这个,易谷丁很难控制住溢上胸腹的愤怒情绪。
易谷丁收回思绪,发现福山已经走远了。他沿花径追上去,来不及从口袋里掏出一次性塑胶手套,就从老头儿手里抢下工具袋。在长达10个月的时间里,他从不触碰他人物品,连电梯按钮和电子锁也会隔着一次性手套,但现在他打算绑架老头儿,除非老头儿愿意走出达成合作的一步。
“年轻人,我帮不上你,你应该去找那些决定这一切的人。”老头儿看了易谷丁一眼,眼神就像易谷丁是一株不缺少阳光雨水却不肯认真生长的植物。
“那些猫已经感染了。”易谷丁压抑住焦急,“还有它们的朋友——老虎、狮子、水貂、狗和猩猩,它们也感染了。”
“越来越多,还会更多。”老头儿忧心忡忡。
“总得做点什么。”易谷丁的意思是,“我们总得做点什么。”
“比如?”
“欧洲人捕杀了两千万只水貂。”易谷丁举例。
“我们捕杀掉地球上的猫,接下来再杀死所有的狗、猴子、松鼠、绵羊和抹香鲸?”老头儿无赖似的看着易谷丁,这会儿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是个胆小的人。
易谷丁脑子里像打翻了一盆糨糊,他隐约意识到,这位看似羞涩的老头儿完全就是施特劳斯的保守派弟子,是他同姓美国学者的同胞兄弟,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那天晚上易谷丁和陶大夫通了视频。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陶大夫的脸。一位眼睁睁看着人类排着长队走向抑郁之牢的可怜人的脸,易谷丁为对方的憔悴感到愧疚。
易谷丁说他想和自己的心理医生聊聊。陶大夫邀请易谷丁去他家,他有一间工作室,布置得相当舒适,他们可以一边听尼泊尔音钵一边聊。背景声中,易谷丁的确隐约听到绵长的金属振动频率,让人想把身体里的垃圾情绪交出去,但他婉拒了。他认为世界没有准备好重新开启,人们不得不接受隔离的现状。
易谷丁告诉陶大夫S公园发生的事情,他遇到了什么。他说了自己的感受,好像他不是在某种认知冲突中纠缠了十个月,而是丢失了整整一百年,昨天才返回人间,完全不知道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为这而不知所措。
陶大夫让易谷丁等一会儿,他去处理了一点事情,然后重新回到镜头前,手里多了一杯颜色可疑的液体。
陶大夫问易谷丁,知不知道猫鬼的事。易谷丁小时候听说过猫能役鬼,但不知道猫凭什么神力变成鬼。陶大夫简单解释了一下,大约是某些有特殊能力的人,他们挑选样子怪异的猫养起来,一直养到老,需要的时候捉一只,念一番咒语,杀掉老猫,老猫的魂就变成了鬼,供豢养者随意差遣。
“能做很多害人的事。”陶大夫总结说,同时相当受用地啜了一口玻璃杯里的可疑液体。
“听起来是个令人讨厌的故事。”
易谷丁说的是实话,这是治疗师与他的约定,无论多么黑暗,他需要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比起幽灵猫,他更愿意听陶大夫讲那只著名的信天翁的故事,主人公无端地射杀了一只信天翁,以致水手们一个个死在他面前,每个死者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盯着主人公。心理学大夫都是潜在的作家,陶大夫肯定读过柯尔律治的《老水手行》,他应该和那位深陷忏悔的老水手一样,把那个可怕的故事讲出来。
“我不认为猫的问题有多难。”陶大夫说,“如果这都应付不过去,还有比它们更聪明的动物,要是遇到章鱼、大象、猩猩、海豚和鹦鹉,我们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别做?”
“有些禁忌得尊重,凡是违背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都会受到自然的惩罚。”
“我只有一个妻子”,易谷丁被对方的超然物外激怒了,“我没有336万个妻子可以死!”
“适当宣泄一下情绪对你现在的情况有益。”陶大夫沉默了一会儿,警告说,“或者换一种方式,说服福山先生,放弃给流浪猫投食,但别去碰你不了解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易谷丁都在S公园。每天一大早他就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踱步,等待福山出现。据员工说,老主任办了离职手续后不再按出勤时间到园,他有饮早茶的习惯,那种岭南人喜爱的单枞,茶汤酽得像正在凝结的朱古力,三次热水泡下去,人就像优质油井似的冒汗,爽快地冲个凉,换上宽松干净的衣裳,这才慢悠悠地出现在公园里。易谷丁想,野猫习惯在清晨和黄昏时分独自潜进丛林,啃食薄荷叶或者紫苏叶,同时让自己被露水淋个透,这一点,他和它们习性相似。
一位身穿运动衫戴着运动手环的中年人步伐矫健地从易谷丁身边跑过。“生命多美好!”他兴高采烈地对易谷丁喊。
“戴上你的口罩!”易谷丁回敬他。
易谷丁也打听到一些协会资料里没有提供的情况。S公园的确给流浪猫提供了定点定量的免费午餐,以便它们尽可能少去“研究”垃圾桶里的弃食、追逐草地上的鸟儿。公园规定员工不得私下向流浪猫投食,福山本人也从没用猫饼干或者生日宴的残汤剩羹向躲藏在树林中的流浪猫献媚。反而,易谷丁目睹了一次他对投食行为的驱离事件。
有位获得“爱心大使”荣誉称号的年轻明星(真正的明星,拍化妆品广告或者演小品那种)那天带着一支摄影队,身后跟着一众仰着迷蒙脸蛋的粉丝来到公园施善。年轻的“爱心大使”穿着朴素的棉布衬衣,施了淡妆,健康、友好、模样儿干净,完全符合他拥有的荣誉。易谷丁一眼认出了他,同时认出他的助手从福特E350行政房车里搬下的两箱宠物火腿肠。易谷丁在资料清单中见到过,它们是昂贵的纯种冠毛犬或者热带草原猫的奖励级零食,据说有补钙和增智作用,能让宠物长出电影中金刚的身子骨和综艺节目里最强大脑成员的智力。
助手为“爱心大使”补好妆,布置好反光板,将流浪猫中的幼崽,那些被人遗弃不久,还不完全懂得户外世道的家猫引诱出藏身地,摄影师开始拍摄。在粉丝们景仰的目光下,“爱心大使”正准备为小可怜们赠送爱心能量棒,公园安保赶来阻止了他。“爱心大使”的助手坚持这是一场爱心推广行动,拍摄……投食必须按计划进行。公园安保不由分说,收缴了宠物香肠,以此引发了一场骚乱,场面一度失控。受到打击的是粉丝,那些从十几岁的孩子到四十多岁孩子的妈妈激动得浑身发抖,眼泪泼洒在高高举起的直播手机上。“爱心大使”什么也没有说,他假装微笑,脸上带着一丝想要拯救蓝色星球却遭到愚昧者围攻的深深委屈。
易谷丁看见来主任远远朝这边走来,见草地上闹成一团,他站住了,像是想起什么需要急办的事情,扭头走开。然后,福山走进公园,他立刻被拽进人群中。
“我听过您的歌,很喜欢。我老伴也是”,福山一脸巴结地对“爱心大使”说。
“您太客气了”,“爱心大使”眨巴眼睛。
“但不等于您可以在公园里向动物投食。”福山说。
“这样?”“爱心大使”一脸无辜。
“刚才给你宣读过公园管理规定。”安保气宇轩昂地说。
“刚才那位可爱的妈妈也给她的小宝宝一袋零食。”“爱心大使”迷人的眼睛里噙着一点泪水,“它们太可怜了,我把它们看作我的孩子。”
粉丝们尖叫,感动得哭了。
“女士”,老头回头问“爱心大使”提到的那位年轻妈妈,“您会抛弃您的孩子吗?”
“你胡说什么!”年轻母亲愤怒地把幼儿圈进怀里,孩子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您是个善良的孩子”,老头回头对“爱心大使”说,“您养猫吗?或者狗、羊驼、蜥蜴、乌龟、迷你猪、蚂蚁和大象?”
“不,一样也没养”,“爱心大使”怅然若失,“我很忙,太忙了,社会需求剥夺了我全部时间和精力。”
“您会把公园里的猫都带回家里”,老头毫无同理心地继续问,“照顾它们,一代代供养,它们死后好好埋葬它们,会吗?”
“爱心大使”把目光移开,深情地看着远方的云彩。他肯定在心里想,人怎么会这么刻薄?这个世界怎么会允许割裂存在?
“您看,您不是它们的监护人,不会照顾它们一生,那就别理它们,不然您不在的时候,它们会因为饥饿吃掉自己的孩子。”老头脸上看不出一丝感情,然后他扭头对粉丝们说,“你们也一样。”
“爱豆(偶像的称呼)没时间,我们来陪他……陪猫咪!”有粉丝激动地喊。
“好的,我这就离开。”“爱心大使”放弃了。
“不,孩子,你没听懂我的话”,老头铁石心肠咬住不放,“你看,你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你得跟这两位小伙子去管理处,按规定接受处罚。”
老头儿在找打,他惹怒了粉丝,她们差点儿没把他的脸挠成筛子。好在公园资深管理员不缺乏对付仙人掌、刺梅、锦鸡和玫瑰的经验,他佝偻着腰抱着脑袋灵敏地从人群中突围出来,手指头竟然完好无损。
易谷丁始终站在人群外,隔着安全距离观察这一幕。他快走几步追上狼狈逃窜的老头儿。
“这不说明什么”,老头儿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不断看身后,担心粉丝们追上来。
“您刚才说,它们会因为饥饿吃掉自己的孩子。”
“确实血腥,但我不会猎杀它们,想也别想。”老头儿一副无赖相,“动物间的战争是它们的事,我不会插手。”
“至少您可以做一件事”,易谷丁说,“别给它们投食,按您的观点,您和您的员工也不是它们的监护人。”
老头儿站住,回头看易谷丁。他的目光很奇怪,是一种看待不同生物种群的陌生目光。
“你觉得你知道多少?”老头儿问易谷丁,回头指了指那条栈道的尽头,那片潮生带树林,“看到了?那片林子,那一小片,不大,知道每天都在发生什么?洄游虾吃掉水蚤和硅藻、弹涂鱼吃掉毛虾和磷虾、招潮蟹吃掉脊塘鳢和美肩鳃鳚,勺嘴鹬吃掉栉孔扇贝和糙鸟蛤、琵嘴鸭吃掉文蛤和泥蚶、小白鹭吃掉蟹守螺和黑荞麦蛤、青脚鹬吃掉凤螺和粒核果螺、大白鹭吃掉西施舌和红树蚬、卷羽鹈鹕吃掉梭子蟹和关公蟹、黑脸琵鹭吃掉树蛙和牡蛎、白头海雕吃掉老鼠和蜥蜴。”老头儿怒气冲冲地说,“你不去问它们为什么要吃?吃了多少年?还有,那片林子原来很大,一眼望不到边,现在它就剩下那么一丁点儿了,可它不是被动物吃掉的,是被人毁掉的!”
……
(全文见《大家》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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