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雪。落在故土上和落在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许多年来,人在他乡的我,虽然每年都要经历一两场或大或小的雪,但能够在记忆里保存下来的,还是故乡的雪。
其实,满打满算,我在皖东那个叫豆村的地方只生活了十九年,除去有了记忆之前的蒙昧期,所经历的降雪,也不过十几场而已。可那些极易融化的精灵,在我的心中却像高大的乔木。扎在泥土下的根已很深很深了。每当我遇见异乡的雪,总还停留在物理层面。面对它们时,我的意识常常会一跳而过,视野中浮现出另一场远方的雪。
故土的雪。形影不离地跟随着我。我从故土的一场又一场降雪中,所感知的,远比季节的变化更微妙,也更深邃。
年末的一个下午,我在收拾家中的杂物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幅字,皱巴巴的一方宣纸上。用浓墨写着“观雪参禅”四个柳体字,一看便知是家父的手迹。运笔中多次出现颤抖与停顿,那是因为书写者年迈力衰,手指不听使唤的见证。
记得童年的下雪天,父亲不用下地干活。他用很大的手掌包覆着我小小的手,教我在九宫格上学书。在他宽厚大手的控制下,我一笔一划地用黑墨将红字填满。父亲的手温暖有力,一页纸写完后,他的体温进入我瘦小的身体,使我冰凉的手也渐渐暖和起来。父亲说,雪天练字,练就的是耐心和毅力,有了这两样东西,不愁以后没一碗饭吃。除了种地。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写毛笔字。平时农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有下了雪,才能摸一摸那管久违的毛笔。那时候买不起宣纸,父亲就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为了节省用纸,他总是先用淡墨写小字,再用浓墨写大字,一张草纸,最后被写烂了才舍得丢掉。
早年的冬天,过年时总要落一场雪,否则,年味就要寡淡许多。落雪的日子,便是父亲的节日。他从集镇上买回一大卷红纸,那多半是他动用了家中浇薄的过年费。但父亲高兴。他将落满灰尘的木桌擦拭干净,移到敞亮的门口,对着门外漫天飞舞的雪花书写春联,我则守在一旁给他研磨。雪落无声,平时唧唧嘎嘎的鸡鸭们都龟缩于院落的一隅,天地突然遁入虚静。此时的父亲会将双手放在树蔸火上烘一烘,然后下意识地搓几下,因手茧太厚,发出砂纸打磨器物嚓啦、嚓啦的响声。暖过手,他抓起濡墨的毛笔,笔锋像将落未落的鸟儿一样,在裁好的红纸上方不停地盘旋着,待胸中积攒了足够的静气,才肯落笔运腕。我弄不清父亲写字之前为啥要如此的迟疑不决,母亲说,你小孩子哪里懂,写坏了一张就是一个鸡蛋呢。
父亲每写毕一幅,就让我铺在地面上,他抱着手臂端详再三,平时不苟言笑的父亲,此刻脸上流露出少有的笑容,然后呵一呵冻僵的手接着写。我家的草房子本来就不大,随着春联越写越多,我只能踮着脚尖在间隙间穿来穿去。看着地面上铺展着横一条、竖一条红红的春联,的确一种蓬荜生辉的感觉。我就在这亲切、温馨的感觉里悄悄送走了自己的童年。
春联写好后,父亲叫我陪他给乡亲们送去。我们父子二人怀抱着红彤彤的春联,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走上一二里雪路。看到全村大门上都是父亲写的春联,心里很骄傲。许多年后回想起这件事,感觉那条送春联的雪路,若能够长一点,该多好啊!
转眼之间,父亲就衰老了。几年前他患了中风,出行全靠着一张轮椅。即便如此,父亲还是喜欢雪。听姐姐说,降了雪,父亲会摇着轮椅在小院里转来转去的。
去年夏天,我把父亲接到城市。他发现我家的书柜上有一沓宣纸时,怯怯地问。能匀出几张给我么?为了让父亲过把用宣纸写字的瘾,我为其铺纸研磨,可是坐在轮椅上的他,够不着书案,我只好让他坐在我的腿上,实现他写字的愿望。这一次,我们父子的位置已发生了转换。此时父亲的手也已变得软弱无力,连一只极轻的毛笔都拿捏不稳,我只得从其身后伸出援手,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父亲将孤悬的笔锋停在半空,迟迟不肯落笔,也许他是担心自己不听使唤的手,糟蹋了那一张好纸。后来,在我的一再鼓励和催促下,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写下“观雪参禅”四个字。
然而,当时并没有雪。
父亲在写这四个字时,是不是也想起当年豆村的雪呢?看见父亲抖抖索索写字的样子,我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也许是他最后的一幅墨迹了。
离年根很近的一个黄昏,天气阴沉,有一种“晚来天欲雪”的征兆,我翻出快雪时晴帖》,聚精会神地练了起来。写毕,看到未接听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姐姐显得很慌乱,说父亲吃午饭时还好好的,去买写春联的红纸,路上摔了一跤过世了……
下葬的前一天夜里,天空落下庚申年的第一场雪。好厚的雪呀,把豆青山上的松枝都压弯了。我踏着积雪来到山坡上,伫立在父亲的墓前,我仿佛看见,一茬接着一茬的生命,在一场又一场雪中来来去去……